《巴渝古今随笔》系列之三:夷城钩沉
发布时间:
2019-08-20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野渡
《巴渝古今随笔》系列之三
夷城钩沉
作者:野渡
一
诚如远古巴人迁徙史迷失于遥远的逝水一样,古巴国是怎样形成的,巴人修筑的第一座城市又在哪里,也同样云遮雾绕,扑朔迷离。
根据文史典籍记载,巴人最初建立的国家在中国西南部是没有疑问的,比如先秦古籍《山海经》即谓“西南有巴国”,西汉刘向的《世本》也说巴人源于鄂西。对照甲骨文中出现的“巴方”、“武丁伐巴人”等字样,认为巴人至迟在殷商时期就已经完成了部族联盟、进入了城邦国家的“文明时代”的观点,也应该是可信的。但遗憾的是,这都仅是些零星记载。
一些文史典籍也谈到了早期巴人修筑国都的情况,甚至指出了巴人最早的国都叫作“夷城”。比如《华阳国志》、《晋书》等史籍,就记载了巴人是如何脱离穴居及修筑夷城的;北宋的地理总志《太平寰宇记》也记载了:“夷城山石曲,泉水亦曲。廪君望之而叹。山崖为崩,上有平石方二丈五尺,因立城其旁而居之,四姓臣之。”但是,这些传闻述说同样语焉不详。
直到1983年发现了香炉石遗址,巴人如何建立国家以及如何修筑国都“夷城”,面目才似乎较为清晰起来。尽管,这仍算是一种学术观点。
香炉石遗址,位于湖北长阳县渔峡口镇东南0.5公里处的清江北岸。因为该遗址的东面矗立着一座近乎垂直状的巨石,俗称香炉石,遗址即因以命名。经过发掘考证,学界普遍认为,香炉石遗址就是古巴国夷城的遗址。从遗址的出土文物看,都是距今约4000-3000年前夏商周三代的遗物,倒是与远古巴人的活动时间吻合,与夷城的修筑年代吻合;再从遗址的地貌特征上看,地势东北高西南低呈斜坡状,西南面临近清江,属于典型的傍河山寨型遗址,这与典籍上记载的古巴国的“夷城”也十分相似。
香炉石遗址是一处内涵极为丰富的早期巴文化遗址。遗址面积达3万多平方米,1988、1989和1995年先后进行了三次考古发掘,在遗址中心地区共挖掘400余平方米。地层堆积也十分清楚,出土了三代各时期巴人的石器、陶器、骨器和铜器等文化遗物近万件及一批早商时期的巴人墓葬。
出土文物中还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如大批商周时期的甲骨,其数量是彼时长江以南各省出土最多的一次;又如有两枚商末周初的陶印章,是迄今为止我国出土最早的陶玺印;此外,不仅出土了许多常见的用牛、羊、猪等家畜肩甲骨制作的卜骨,还出土了一种用鱼类鳃盖骨制作的卜骨,其制作材料非常新颖,中原地区从未出土过,这应该是早期巴人渔盐文化的佐证。
当然,在湖北长阳土家族自治县出土的早期巴人文物,并不止限于香炉石遗址一处。比如在长阳县鸭子口乡千渔坪村曾出土过一件乐器,一种叫作虎钮錞于的铜制军乐器,其形如圆筒,上大下小,顶上多作虎形钮,可悬挂,就是巴族特有的乐器。
说香炉石遗址就是古巴国夷城的遗址,还可以再补充一点。清江最初称作夷水,而巴人修筑的这个城市恰好在夷水之滨,那么这个城市很可能就是史籍上言及的夷城——因“夷水”而命名“夷城”嘛,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推论。
二
神秘的夷城背后,藏着一段神秘的传说。
在众多巴人传说中,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原在甘肃南部的一支巴人辗转迁徙到了鄂西长阳,落脚于夷水沿岸;初到之时还是一个原始部落群,未建立城邦国家,自然也还没修筑城廓,于是都散居在武落钟离山的岩石洞穴里。
这里提到了“夷水”和“武落钟离山”两个地名,得先聊聊。
夷水,是长江中游的一条支流,长江湖北段仅次于汉水的第二大支流。其名始见于《尚书•禹贡》,后来的《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书均有记载。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夷水,即佷山清江也,水色清照十丈,分沙石。蜀人见其清澈,因名清江也。”
武落钟离山,则是武落山与钟离山的合称。武落山古时又名佷山,就是上文提到的“佷山清江”之佷山。在长阳俗语中,“落”是一个量词单位,即“堆”或“叠”,武落山就是五堆山、五叠山的意思,也就是一山五峰。武落山东隔长杨溪另有一座山叫撞钟垴山。传说此山上悬挂有一口钟,撞击它便发出高亢悦耳的声音,但实际上可能是一块巨大的钟乳石。因为撞钟垴山与武落山被长杨溪隔断了,所以又称撞钟垴山叫钟离山。后来史家将武落山和钟离山合起来称呼,就称作“武落钟离山”了。
武落钟离山主峰海拔高397.5米,山上巉岩嶙峋,石穴遍布;山下四面环水,碧波荡漾,五峰错落有如飘浮水面。不妨想象一下,当年有一支远古巴人,原本祖居于终日阳光明媚、视野广阔的高原,因命运变迁而从甘南辗转来到了江汉流域,陡见群山逶迤,山大沟深,定然倍感乡愁;而一旦目睹了清江与武落钟离山这样一个山清水秀、风水绝佳的地方,便驻足定居下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儿。长阳一带向有“佷山故地,夷水名疆”之说,所言不虚也。
这支巴人最初来到长阳清江之时,还是原始部落群,都居住在武落钟离山的石洞穴里。许多古籍都记载了巴人当时的穴居情况。据北宋《太平寰宇记·峡州》载:“武落山,一名难留山,在(长阳)县西七十八里,武落钟离山本廪君所出处也。”《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亦有载:“巴郡南郡蛮……皆出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黑穴。”《水经·夷水注》也记载了:夷水“东径难留城南,城即山也,独立峻绝……东北面又有石穴,可容数百人,每乱,民入室避贼,无可攻理,因名难留城也。”
这里所说“武落山,一名难留山”之“难留”,就是难民居留之意。可能从甘南迁徙而来的巴人最初就利用了这些石穴。现代考古也发现,佷山一带绵延数十公里的洞穴都有古人居住过的痕迹,佷山脚下还出土了许多石斧、夹砂陶片等远古人类使用的器物。
古籍又说到了这支巴族五氏合一演变为廪君巴的情况。《水经·夷水注》记载:“昔巴蛮有五姓,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记载得更为详细:“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未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悉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
这些古籍记载谈到,刚到武落钟离山的巴人还处于五姓散漫的阶段,“未有君长”,便商量着组成部落联盟,推选一个共同的首领。但这个首领得竞争上岗,通过掷剑和乘船的技能比赛来甄别。竞技者先向石穴掷剑,只有巴氏中一个名叫务相的年轻人单独击中;又乘坐土船,四姓竞技者的土船都沉了,只有务相一个人的土船浮着不沉。于是务相即脱颖而出,大家心悦诚服地推选他作了五姓的共同首领,称作“廪君”。
首领既叫廪君,五姓部族的共同体也就称作了廪君族,或曰廪君蛮。相传廪君务相死后化作了白虎,白虎也就成为了这一族的图腾,故廪君蛮又被称作白虎蛮或白虎夷。史籍上则常称这支巴人为巴郡南郡蛮。
关于廪君化白虎的传说,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里寻得到一些相关的文字:“廪君死,魂魄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道光年间的《长阳县志》亦有载:“白虎垄,在县西二百三十里……巴人廪君化为白虎处:白虎垄。旧志谓廪君化白虎处指此。”距香炉石遗址西北一公里处,还真有一个白虎垄。这是一座冠状山丘,直径约40米,高约8米,其地貌与周边山峦明显不同,但无法判断它究竟是土丘还是石山,也无法判定它是人为的坟茔还是自然的山岗。
与白虎垄一例类似,长阳一带遗存的诸多地名、民俗、古语都提供了民俗史的证明,这里确实存在着廪君一族活动的大量踪迹。
长阳一带世代相传着“向王天子”的民歌、诗歌,这个向王天子可能就是指的廪君务相,因为“向”与“相”谐音,所以“向王”应该就是“相王”。如清代彭秋潭所撰《竹枝词》云:“土船夷水射盐阳,巴姓君王有旧闻。向王何许称天子,务相当年号廪君。”《中国歌谣集成·湖北卷长阳分册》也记载了一首土家族的古老歌谣:“向王天子吹牛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洪水涨;声音低,洪水落。牛角弯、弯牛角,吹出一条弯弯拐拐的清江河。”据说,历代船工经过向王庙、向王滩时,都要烧香敬奉,求向王保佑平安。
在长阳境内,清江两岸所立的向王庙多达40余座,还有许多座向王桥。向王庙较多的地方又有很多带“巴”字、“虎”字的地名,如巴山、巴王沱、巴山峡、巴王洞等地名20余处,白虎山、白虎垄等地名50余处。
另外,湘鄂川黔等地的土家族人很早就将武落钟离山视作了圣山,到此来寻根祭祖的朝拜者一直络绎不绝,这或许也算是巴人曾在长阳清江一带活动的一点佐证吧。
三
武落钟离山五姓合一后,“向王天子”廪君便雄心勃勃地扩充领地。他率领部族沿清江溯流西上,逐步征服了夷水诸部落,特别是战胜了“盐阳女神”这个人数众多的母系部族,势力日渐壮大起来。廪君一族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脱离了原始族群的军事民主制阶段,建立起了巴国最早的政治中心和军事据点夷城。如《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所云:“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
关于夷城,《晋书》、《水经注》、《太平寰宇记》、《蜀中名胜记》和地方志等史料都有所载,记载、考证的夷城方位、地貌、地势、地物等,都与香炉石遗址的山、水、物的特征十分相似。
《晋书·李特传》的记载最为详细。廪君射杀盐神征服盐水女部之后,“复乘土船,下及夷城。夷城石岸曲,泉水亦曲,望之如穴状,叹曰:我新从穴中出,今又如此,奈何?岸即为崩,广三丈余,而阶陛相乘,廪君登之。岸上有石坪,方一丈,长五尺,廪君休其上,投策计算,皆著石焉。因立城其旁而居之。其后种类遂繁。”
这段文字生动地描述了廪君当初选址筑城的情景,尤其是他急于脱离穴居生活的心情。也许,廪君原本指望寻找一处依山傍水的平地来筑城,但眼前寻到的地方却是“石岸曲,泉水亦曲”,“望如穴状”。他不由有些失望,感叹道:“我刚从洞穴走出来,如今又要进洞穴,这可怎么办哪?”谁知廪君话音未落,石岸便崩裂为平地,“广三丈余”;同时,他脚下倏地生出了无数级台阶,一直通向高岸的平地。廪君沿着象征天子身份的台阶走上去,在一块“方一丈,长五尺”的平石上小憩。接着,廪君又“投策计算”,蓍草都标著在了平石上面,呈现出吉祥的卦象。廪君这才下定决心在这里依山临水筑城,创建起了最初的巴国。从那以后,廪君一族就在这水曲山险、易守难攻的城廓里繁衍生息,而他们的后裔也越来越兴旺了。
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文中说:“在新的设防城市的周围屹立着高峻的城墙并非无故:它们的壕沟深陷为氏族制度的墓穴,而它们的城楼已经耸入文明时代了。”他在《马尔克》一文中对此也有表述:“只要村一旦变作城市,也就是说,只要它用壕沟和墙壁防守起来,村制度也就变成了城市制度。”廪君一族修筑夷城作国都,标志着巴族国家的正式诞生,意味着巴族的史前时代结束而进入了文明时代。
这个夷城,充分显示出了国家机构对内对外的职能。对内,正如《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所述,廪君统一了“五姓”,“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对外,在征服盐水女部后即修城池,筑关隘,以加强对被征服部族的统治以及防御外族的侵扰,恰如《水经注》所述:“昔廪君浮土舟于夷水,据捍关(今湖北长阳县南)而王巴。”
关于夷城建立的时间,学界其说不一。据有的学者考证,务相廪君曾经协助过夏禹治水,清江一带的土家族也流传着大量“向王天子治水”的传说、歌谣,那么夷城的修筑至迟应是在夏禹时期。《华阳国志》中有这样的记载:“禹会诸候于会稽(今安徽当涂附近),执玉帛者万国,巴蜀往焉。”可见,禹在会稽召集开会的“万国”中,就已经有“巴国”了。
综合许多古籍资料记载看,春秋之时,巴国地域大致在陕南的西汉水(今汉水)和川东北的东汉水(今嘉陵江)之间,着重开发出了今日鄂西、川东地区的大片区域。其时,巴国与楚国邻里邦交甚好,与邓国等国的交往也频繁。到了战国初期,巴楚联盟破裂,彼此争城夺野,巴国势弱,不得已沿长江向西拓展,疆域也便随之出现了很大的变迁,大致为“东至鱼腹(今奉节),西至僰道(今宜宾),北接汉中,南及黔(江)涪(陵)”的范围,从而形成了“川东巴国,川西蜀国”的局面。而这时的夷城则已在楚国的版图之中了。
(此文由重庆故人旧事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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