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爱
发布时间:
2019-08-04
来源:
编者憨整 重庆故人旧事
作者:
吴融
1958年冬,吴融(中)全家在嘉陵江边合影
——我们的妈妈
作者:吴融
在巫山当知青时,我和同学艾春波、王小妹是一家,对彼此的妈妈都熟悉。
吴融的妈妈
农村艰苦的生活很折磨人,必须天天在坡上劳动。为了活得精神一点,我们决定每个星期,横渡长江去巫山县城赶场一次。这是令我们最高兴、最盼望的事,但却是让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最担心、最害怕的事。
下乡前,我家住在重庆化龙桥嘉陵江边,每到夏天都能看见江上漂过淹死的人。那时没有空调、电扇,人们爱去江里游泳,泡起降温,长江、嘉陵江就成了不少人的葬身之地。淹死的人被水泡得又白又胖,严重变形,没有了人样儿,非常恐怖,称之为“水大棒”。经常有这种死人被水冲到江岸上来睡起,邻居们就相互通报:今天河边又来了一个水大棒。因为恐惧,那一夜是睡不好觉的。曾经有附近居民家的小男孩新建,傍晚到嘉陵江游泳被淹死,打捞上来用席子裹了停在家门口,其母惨痛的哭声和婆婆为其招魂的声音在黑夜中飘荡:“新建,新建耶,你回来嘛……回来哟……”凄凄惨惨戚戚,实在惊心动魄,一生都忘不了。那时,妈妈是决不允许我们擅自下江边去的。
当了知青,生产队就在长江边,天天去长江担水,在江边洗衣服,在河滩上种大麦……这让远在重庆的妈妈很担心。当妈妈得知我们还要经常坐小木船横渡波涛汹涌的长江,去县城赶场时,就更是大不安。看见家门口的嘉陵江她就会浮想联翩,紧张得吃不好睡不稳,恶梦里女儿成了“水大棒”。惊恐中,妈妈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连篇累牍地写信唠叨告诫:不要过长江,不要去赶场,不要……不要……。我告诉妈妈,当农民不赶场是不可能的,油盐总是要买。
冥思苦想,妈妈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用很大很粗的字在信中写到:坐小木船过长江太危险,你们三个人以后坐小木船时,一定要每人身上背一个救生圈,千万记着,切切!妈妈还画了如何背救生圈的示意图。收到家书,我哭笑不得,将妈妈的关怀大声读出来,把艾春波、王小妹笑得岔气。妈妈设想的背着救生圈过长江很美好,很浪漫,也很安全,但却很梦想,别说一人一个救生圈,全生产队的人都不可能有一个救生圈。
妈妈每个月会寄来十元钱,为了避免我坐船过长江去县城取汇款,妈妈不怕违反邮政规矩,坚决将钱悄悄装在信封里,她认为这样钱就可以随信直接从公社到我手上,不须渡江去县城邮局取了。一次,烧火煮红苕,我用信封作引火纸,等红苕吃完了,才想起那信封里还装有十元钱,我心痛地趴在灶门口,用火钳反复翻拨柴灰,口里念念有词,希望那钱没有灰飞烟灭,还在灶孔中等我。
一天,竟然收到妈妈寄来的包裹,沉甸甸的,心情大好,猜里面肯定有好吃的,手忙脚乱拆开。结果大失所望
——一堆如何养猪、养蚕、种水稻的教科书。这是妈妈第一次主动给我买书,记得小学时,央求她买一本《白雪公主》彩色娃儿书,她都舍不得。信中妈妈还教导我们要虚心向农民学习,科学种田。我又好气又好笑,觉得很没面子,气嘟嘟地将教材塞进灶孔里烧火煮红苕了。妈妈是画家,不了解粮食生产的规律,一方水土做一方事,巫山这个大山区根本不具备种水稻的条件,我们是未成年人不具备养猪的能力……
妈妈的话儿似耳边风,我们继续在巫峡口坐小木船,挤在乡亲们和红苕、洋芋、猪儿、羊儿们的队伍里,在船老大的勇敢搏击中,浩浩荡荡横渡长江,来来去去快乐赶场。波涛中小船常和“水大棒”擦肩而过,我不敢看,赶快把脸扭到一边。
1971年过端午节,巫山组织划龙舟比赛,沿岸的好多生产队都派人参加了。在欢声雷动中,一组龙舟从县城出发,你追我赶,直向长江对面的南陵划冲过去。龙舟经过的路线正位于巫峡口,此处浪高水急风大,惊涛拍岸。龙舟快抵对岸时,人们眼睁睁看着两艘船翻入江中。那次事故,死人无数,有些人没有打捞上来,被冲入巫峡,顺江而去。
现在回忆起妈妈那些不切实际的关怀,很温暖很难忘。
妈妈是共产党员,是艺术家,胸怀一种超然精神,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能乐观勇敢地生活在自己想象的艺术空间和理想世界中,所以她得享高寿,2018年94岁离开这个世界。我作为女儿享受了妈妈不少超现实的浪漫关怀,特别是在苦闷茫然的知青岁月里,妈妈的爱为我们增添了力量和色彩。
2009年,又是满山红叶时,艾春波从北京回到巫山
艾春波的妈妈
艾春波对母亲的爱有些陌生。妈妈是大学生,有知识有文化有个性有抱负。因为政治的原因,妈妈很早就被迫离开了家。那时艾春波和姐姐还小,姐妹俩只能在学校住读生活成长,自己照顾自己。爸爸工作很忙,每个月会将15元生活费交给春波自己安排。这样的经历,使艾春波从小就具有超强的独立性和个人意识。春波渴望爱与被爱,她相信理想的家园是有的,只是有点遥远,所以她总是向远方寻觅。
她孜孜不倦地阅读翻译小说,哼唱外国歌曲,拉小提琴,在农村更是坚持这样的爱好。由于她的影响,我们的艺术品味也得到不断提升,跟着她我们也开始读《安娜 卡列尼娜》《呼啸山庄》等一些外国小说,学会了不少外国歌曲:“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深沉、忧郁的俄罗斯民歌成为我们的最爱,在巫峡的黑夜里,我们每晚必歌,艺术让迷茫的青春之心有了一个安放处,充实着远离家乡,那些虚空的岁月。
艾春波的妈妈姓吴,我们叫她“吴阿姨”,老人家身体健康,现居美国,春波每年会去看望妈妈。
20世纪60年代,王小妹全家合影
王小妹的妈妈
王小妹的爸爸是山西人,妈妈是山东人,早年参加革命,解放西南时随刘邓大军来到重庆,在西南政法大学工作。家中四个孩子都出生在重庆,王小妹是独女,爸爸妈妈哥哥弟弟都疼爱她,小妹在学校也是好学生,她从小就穿妈妈亲手缝制的花衣服,过着幸福愉快的生活。
1966年文革来了,幸福家庭顷刻土崩瓦解。爸爸妈妈被分别关押进西山坪劳改农场,监督劳动。1971年的夏天,王小妹从巫山农村回重庆,她赶去西山坪看望妈妈,妈妈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心情也不愉快,看见女儿来了非常高兴。小妹陪妈妈住了一夜,就坐拖拉机下山去给妈妈买中药。星期六中午,学院办公室来人叫小妹马上跟着学院的大卡车去西山坪,说她妈妈病了。
小妹赶到西山坪,看见很久未见面的爸爸,她拉住爸爸的手要去妈妈的宿舍,爸爸拦住她说,“妈妈在那边。”“那边? 那边是洗澡棚子呀。”小妹奇怪:“妈妈又不是传染病,怎么让她住在那里?”爸爸轻声说:“妈妈死了。”“妈妈死了?!”小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但现实是妈妈已经躺在凉板上,覆盖着白被单。亲爱的妈妈已经看不见女儿了。妈妈没能和任何一个亲人告别就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悲痛欲绝的小妹大哭起来。妈妈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文革中精神受到严重打击,身体受到无情摧残,在农场被强迫劳动,妈妈才46岁呀!妈妈,妈妈,您还说要请假回家看我,您托人带给我的杨梅果我还没舍得吃……西山坪上,17岁的小妹撕心裂肺大放悲声……
“不要哭!注意影响!!!”学院的管理人员出来干涉。
学院的大卡车载着妈妈的遗体下山,小妹和爸爸陪在妈妈身边。学院造反派不准他们回家,不准进学校,命令直接将遗体运到火葬场火化。妈妈的骨灰被装进8元钱一个的盒子。当时小妹的哥哥弟弟远在农村,没能赶回来见妈妈最后一面。
小妹在收拾妈妈的遗物时,发现一封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信是妈妈写给远在山东老家的姥爷的。妈妈在信中谈到自己15岁就出来革命,参加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坐过国民党的监牢,没想到现在会坐共产党的监牢……妈妈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顶着“叛徒”的帽子,妈妈含冤走了。在女儿心中,妈妈的死是永远抹不去的痛。小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王忆萍”,妈妈的名字叫“李少萍”。
妈妈没了,家亦不家,小妹回到巫山生产队。从此失去妈妈的爱,这样的痛无法安慰,我和春波陪着她默默相伴于油灯之下。不尽思念,如滚滚长江;选择坚强,如巍巍高山。
文革结束,妈妈平反,开了追悼会。小妹思念妈妈,陪着妈妈的骨灰盒生活了28年,她曾经想让妈妈回山东老家安葬,家乡的亲戚却告诉她,嫁出去的女儿要随婆家葬。妈妈去世30年后骨灰才入土,那已经是2001年了。
小妹永远忘不了妈妈离开自己的那一天:1971年6月26日。
吴融 重庆一中初68级学生 1969年到巫山当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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