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印象
发布时间:
2019-06-21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陈一

记忆,是一段网速缓滞的视频,诸多的记忆印像被耗磨成一个个旋转的沙漏,它不停地转啊,转啊转……一个人和一个城市的故事已无法复述,它份量冗沉,变质发霉,被五十年的光阴摧残蹂躏,腐蚀煎熬,最后就剩一堆迷幻的影子……

我出生时,重庆也出生了。换而言之,我很小时,城市也很小。城市是个山城,因为海拔的差异,被习惯性地分为上、下半城。上半城人多,楼房也多。下半城人少,老房子并不少。大片捆绑成的吊脚楼,依山趁势,沿途倾斜。一色的青瓦,间或参杂了牛毛毡和彩条布的杂驳。再经冬天才有的慵懒阳光一晒,灰白的城市剪影中,瞬息蒸发出几缕紫蓝的烟雾——这样的景致,在若干年后的今天,被不断复制,浓缩成一种文化,用价格不菲的纯质纸印刷,用祖传的工艺来装裱,最后悬挂在极尽豪奢的场所。让我们有机会蜷缩于一把紫檀的仿古椅上,掌一把原矿的紫砂壶,装模作样地把玩一回,那个逐日生疏,渐行渐远的城市。
我把过去的城市看作一枚硬币。从解放碑出通远门到两路口,要花陆分钱的车费。如果想再多出两分,就可以抵达上清寺了。沿大溪沟到一号桥,再折回临江门,坐的十三路公共——把城市兜了一圈,通票也才八分,但要如我当年,宁肯从上清寺走到大礼堂去始发,那又能再节约两分。顺沧白路至朝天门,依次有千厮门、望龙门、储奇门和南纪门,每站都是四分,最后就到了菜元坝。这一路,你能瞅见两江的流水——它们漫进的样子多年雷同,不急不迫,亦步亦趋。要舍得穿向阳隧道到牛角沱,马路上的风就裹挟了江北的气息——蔬菜的清冽和大粪的浓郁,都亲人般地奔来。最后,也许你会失落地站在上清寺布满灰尘的街心,你发现,整个的花园,它多么像一枚陈旧的硬币,浑圆,光滑,和略带一些苍白。

城市就那么大,许多地方都模糊着都市与乡村的概念。到大坪能见冬水田,出李子坝就有果树林。大多数江边的坡地,还茂盛着庄稼。三三两两的牛贩子牵着色泽不一的黄牛,踢踢踏踏地在较场口一带信步。坐火车至黄沙溪,就觉得身在异乡了。我就曾独立于化龙桥边的高坡,惊愕于满山遍野金黄欲燃的油菜花田——河风徐来,香透街巷……城市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圈,我们在其中,艰涩或诗意地转悠。
我在城市里看见过马车,因酷爱那种拉车的动物,总是会趁赶车人一不留神,就心怀忐忑地去抚摸一下那种附有光泽的毛皮。但马车毕竟是街头最奢侈的景致,城市里最多的车,不是它。更不是汽车。甚至不是公共汽车。只有那种背负了一个木质大桶,顶上有盖,尾上有门,靠人力牵引的粪车,才是城市中为数众多的霸王。

城市坡多路陡,粪车上坡是个难事。拉车人的整个身子要绷直前倾,四脚着地。抑或不行,还要竭尽全力,高声吆喝出号子。卖力的号子,以荤事为题,含糊其词,但一定会口气粗野,嗓音浑实——仿佛他们牵引的不是粪车,而是整个城市。粪车下坡更为精妙,拉车人需疾跑加速,人就嗖地离地,前轻后重,人悬车把,脚尖还要偶尔沾地,凌空蹈虚。飞车就如流星一般,从天而降。车近坡底,落脚收势,缓步靠实,一、二、三,仅三步,车必缓止。此景甚为经典,由此衍生出一句流行的城市述语——三大步。后来,此话被引申和变异,成了重庆人挖苦和戏谑的妙言,还一直沿用了若干年景。
城市的商业并不发达,街道上仍充斥着油腊铺这样的小店。重口味的土著,以每天消耗大量辛辣佐料而闻名全国。所以,城市的气味里,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东西。到那里,你都会遭遇一坛刚刚启封的酸菜、一碗刚刚洒溅的甜酱和一桶刚刚卸车的菜油。因为其中还掺杂了麸醋与豆豉的味道,花椒与大蒜的味道,整个城市,就五味杂陈了。还因为房少路窄,人行道上都存放着木柴、煤球和装垃圾的铁筒。腐败与陈旧就成了嗅觉里固执的主流。再加上沿途人家的烟气火色,气管炎,就俨然成为城市的职业病。
城市的房屋大多没有墙饰,裸露着原生的胴体。它们被简单而粗暴地称为红砖或青砖,就像城里人喜欢光了膀子去悠游大街,似乎这是一种气质,一种风度。衣着规矩的人与城市格格不入。前街后巷,楼上楼脚,到处是白亮光鲜的人影幢幢,但不在极致。极致的是——高朋满座的酒席,数百个扎眼的“光巴胴”云集一堂,场面恐怖,蔚为壮观。

好在,都不是城市靓丽的一面,只是一帮码头后裔的陋习。被城市人引为骄傲的靓丽,莫过于枇杷山上的夜景。记得我曾随远道的客人不计其数地观瞻,若干回,用遥不可及的灯光来掇补失缺激情的心灵。城市高低不平,灯光就错落有致。明的和暗的,虚的和实的,明明灭灭,一概地浑黄。那是无数个窗户,更是无数个人家。它们在城市约定的时间里一起点亮15W的光明,在空蒙的夜空中证明自己的存在。但夜雾总是或深或浓,灯火总是或隐或现。都是一样的人家,都是一样的生活,却有不同的亮度。他们想证明自己,程度却不相同,就像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中的日子。就像生活在城市中的我,以及我的同类。
原创陈一:笔名晓垠,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自由写作者。生于1963,重庆土著。曾有作品发表于《中华散文》《散文选刊》《牡丹》,并入选《新散文百人百家》,2015年获《牡丹》文学奖散文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