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加力

　　七月半是鬼节，我父母也是差不多在这之前走的，每年这个时候，我会想起他们，眼里也会禁不住有了泪水。想起来这个时候，你所害怕的每一个鬼，都是别人朝思暮想的人。

　　我对鬼的认识要从我很小的时候说起。读小学之前我们家住在虎头岩半山腰，重庆工农干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那是一个黄色的小平房，房子旁边是一大坡歪歪斜斜的石头梯坎。那些从嘉陵江边要去虎头岩的人，需要从江边的农隐路顺着这坡梯坎往上爬，那些从虎头岩要去江边的人，要从山顶顺着这坡梯坎往下走，遇到很窄的地方，甚至要停下来，侧身让一下。妈妈那时候在工农干部学校做文化教员。整个学校就在一个山坡上，妈妈上下班，食堂打饭，我和弟弟幼儿园上学放学，也是往返于这一坡梯坎。梯坎的外侧，除了农田就是一片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包，歪七倒八的墓碑，随风飘动的白幡，散发着淡淡的烧纸的烟味，白天有时候会看见有人来埋死人，墓碑前窜出缕缕青烟，晚上坟包闪烁着蓝绿色的青光。

　　我问祖母：“ 那是萤火虫吗?” 祖母说：“那是狼的眼睛。” 祖母还说，坟包那里面睡着各色各样的人，也有很多饿死鬼和冤死鬼，每年农历七月半鬼节，家家户户都要烧纸，给他们送钱去，祈求这些死去的亲人保佑家人。

　　我小学读的是寄宿学校。晚上熄灯以后，喜欢讲鬼故事。我最喜欢听也喜欢讲，“安世民，红爪爪，一双绣花鞋……百讲不厌，百听不烦。每次讲道，如果去厕所拉屎，忘记带草纸，千万不要大声喊没有草纸哦，茅坑里会有一双红爪爪缓缓的升上来说：“ 我，有，草，纸!”这个时候惊呼的声音总是从那些横七竖八的床头传出来。遇到刮风下雨打雷闪电的夜晚，寝室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子发出咣咣的响声，然后就有细小的颤抖的声音说，房顶上，窗子上，床底下都是妖怪鬼魂!呜呜呜，好害怕。

　　小学六年的寄宿生活，最难忘的是，寝室里讲鬼故事的快乐时光。不记得我是不是主讲，但是我记得，通常我这个时候，一边吃着枕头底下的干胡豆，一边又把吐出来的胡豆壳壳，放回枕头底下，留着把干胡豆吃完了的时候再吃壳壳。如果正好连胡豆壳壳都没得吃的时候，我就压低嗓门，尖起嘴巴，放肆地发出鬼魂般的声音，然后一阵大笑，把一个寝室掀翻。

　　时间浸在水里，随着水就流失了。可是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不得不去做。大约在五十年代的一个秋天，我还很小和父母，二姑妈，二姑父，表哥表姐，来到了长江边上。我们坐着一只木船划过了江面。那是我记忆里的第一次看见长江，第一次坐木船，第一次回父亲的老家南岸花燕沟。我印象中，那里树很多，竹林很大，一只乌鸦站在一棵树上心烦意乱的样子。残红，一个老汉，形单影只，干瘦，肩头脚下都是泥巴，没带雨伞，他两根枯木一样的手臂，帮着爸爸用一张很大的油布包了从坟包里取出来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祖父的遗骸。

　　因为阶级斗争政策，胡家的祖坟不能保留了，胡家各房的人自己想办法把已经去世的亲人重新安置。后来听说祖母他们决定把祖父的遗骸安置到南岸狮子山的慈云寺去。王三孃的儿子嘉新告诉我：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见他妈妈在大门外等他，另外还有两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楚是满孃和一个老农，老农的肩上扛着一个用油布卷起的长长的包。王三孃给他说那是我祖父的遗骸，满孃找不到庙子怎么走，王三孃要嘉新把满孃他们带到慈云寺去。嘉新把满孃他们带到庙子，满孃与和尚谈好以后，祖父的遗骸就安放到那里了。

　　谁知一个转身，运动来了。我听见父亲和祖母说，祖父的遗骸已经从狮子山的慈云寺取出来，送去高庙村的火葬场焚烧了，骨灰就存放在火葬场里。又是一个转身，文化大革命来了，在那个更疯狂讲阶级斗争的岁月，地主的骨灰不能存放在火葬场。父亲和祖母安排我和表弟去火葬场取祖父的骨灰，那一年的夏天我16岁。

　　都说少年事，忘得清楚，可是这一件事我记得清楚。那时候祖母住在大坪附近的石油路一幢六层楼高的房子的顶楼，从那里去高庙村的火葬场没有公交车，我背着一个竹背篼和表弟一早就走路去了火葬场，办好了手续，工作人员给我们一个青瓷花坛，这就是祖父的骨灰了。我把它放在背篼里，背在背上往回走。一路上表弟做出呲牙裂嘴的各种表情，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说背篼里的鬼出来了，要刨我的后颈窝。我说我都是讲鬼故事的主角，你吓不到我。我喊他换我背一下，他做一个鬼脸就跑了。

　　回到家里，我们把背篼放在屋子中央，祖母揭开了青瓷花坛，拿出一小块祖父的遗骨，表弟发出了尖叫声，祖母把祖父的遗骨在他面前晃了一下，说：“ 要吃你!” 随后祖母把装着祖父骨灰的青瓷花坛盖好，连同背篼一起放在了阳台上。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见父亲和祖母他们说，已经把祖父的骨灰送回了南岸花燕沟老家，在一块田里，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安放了。本来以为这下可以让祖父的灵魂安身了，没想到八十年代初，南坪那一带连同花燕沟推成了平地，建起高楼，再也找不回祖父的青瓷花坛。都说人死了变成了鬼，祖父这个鬼，因为是地主的身份，被撵过去撵过来，不得安身。

　　我想像祖父这种鬼1949年以后有很多，那些害得他们灵魂不得安身的人，终归是要和这些鬼在地府相见，不遭打才怪!七月半那些还没有去阴槽地府报道的恶人坏人，也会被跑出来的鬼魂吓趴。

　　话说回来，其实鬼不鬼又怎样呢? 我希望在我的垂暮之年最浪漫的事，就是我父母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回家，就像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来接我放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