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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记忆:我的乔迁梦
作者:重庆李正权
说明:想想当年住的那房子,想想那房子的破烂和拥挤,想想那小巷的肮脏,就让人摇头了。
我出生在临江门石灰码头1号,那是一幢吊脚楼。我记事以后,那吊脚楼都还在,但已经成了光架架。吊脚楼临江,那伸在江边乱石坡上的脚,年年都要被淹,洪水还经常光顾到楼里来。不知哪年涨大水,将那吊脚楼一楼二楼的笊壁墙全部冲垮冲走,只剩下支撑的脚和楼的框架。吊脚楼有3层,虽然那第3层上还可以住人,但看着就觉得危险,楼上住的人也搬走了。但不知为什么,那楼却一直没有拆。或许那年代木材不值钱,拆下来的木材还不够拆的工钱吧。后来又涨大水,那楼就被冲走了。
吊脚楼是一种干栏式的民居建筑,其历史可以追溯到有巢氏。有巢氏是传说中的华夏民族的一支远祖,在树上搭窝建屋。浙江河姆渡的出土文物中就发现大量干栏式建筑构件,说明那时便有了这样的建筑。
重庆“地势刚险,重屋累居”,吊脚楼曾经遍布两江四岸。与其他地方的不同,重庆是山城,城在山上,山在城里,吊脚楼的“脚”往往是拐的。悬崖峭壁太高,例如高过了一根木料的长度,因为木料不便于连接,或者连接起来后刚性不够,承载能力大减,就不能让吊脚楼的脚直“站”,只能将脚杵到岩石上,斜起支撑整栋楼。也就是说,那脚与楼有一定的夹角,是个“拐脚”。“拐脚”吊脚楼可以最大程度上节约土地,即合理又适用。石灰码头那幢吊脚楼就是“拐脚”。
在我记忆中,我家最早住的房子是九道拐1号的洋房子。那房子其实并不“洋”,仅仅只是砖木结构。当年,砖木结构的房子都被人叫作洋房子。我家住的洋房子是临江门码头一个封建把头修的,一楼一底,有个很窄很小的晒台,砖柱,砖墙,木楼板,隔墙却全是笊壁。笊壁也叫夹壁,先用竹篾编织好或用木片钉好后涂以稀泥、石灰等,因陋就简。很多洋房子连外墙也是笊壁。与码头上那些破棚烂房比,这洋房子就像破衣服上补的一个疤。
解放后,封建把头都被抓到朝天门沙河坝枪毙了,房子收归搬运公司,楼下拿来做搬运站的休息室,楼上分给工人当住房。我家分到一间,可能不到十个平方米。后来有人搬家,调整到一间较大的,增加了一两个平方米,依然安不下两张床。父亲只好将床档锯短,把门锯了一块,才勉强安下,而他睡下后就伸不直脚了。那房子当西晒,天一热我们只好在街头搭门板睡觉。吹大风下大雨,房子漏,父母就从晒台爬到屋顶上去找漏雨的地方,然后把瓦捡(调整)一下。有一次大风大雨,把窗门吹跑,大雨飘进屋来,把两张床都打得浇湿。
九道拐最好的房子是粮食公司的,红砖墙,3层楼,玻璃窗,建在一个坡坡的岩石上,像童话中的城堡。有个同学住在里面,让我好羡慕。想着能搬进那样的房子去住,可能是我最早的乔迁梦了。
后来我家也乔迁了,却迁到朝天门白鹤亭一幢吊脚楼里。那是一幢用杉杆、柏木、楠竹捆绑起来的吊脚楼,竟然也有3层。我家住第二层,而且依然只有一间。那墙是档席,那楼板稀牙漏缝,上可看到楼上人的脚板,下可看到楼下人的饭碗。一边靠岩,有污水从厨房泻下,终日哗啦。在临江门我们毕竟住的是洋房子,比这吊脚楼“高档”得多。第一次走进这样的房屋,心里好难过。后来才听说,本来可以搬到曹家巷和陕西路交汇处(现大正商场)一幢洋房子的,父母却嫌那里有个厕所,又在马路边,又臭又闹放弃了。
父母能干,码头上找来废弃的破档席,钉在楼板上,挡住了楼上人的脚板。楼下人见了,也学样,让我们不再看他们的饭碗。然后又把那阴沟封了,免去了那股臭味。后来一家人到江边捡来破砖头、烂石块,在门外的平台上搭了一间棚棚,可能有十个平方米吧,一家人才好歹住下,一住就是30多年。
白鹤亭在城墙外、长江边,与涂山遥遥相对,时常可见白鹭从那苍翠的背景上飞过。洪水年年都要涨到那吊脚楼下来,我和兄弟就从窗门往下跳“冰棍”。有一年水涨得急来得猛,把我家搭的棚棚也淹了。地基可能本来就是空的,母亲去搬家具,那地基一下就塌了下去。全靠父亲使劲,才将母亲拉了出来。
“文化大革命”中,接二连三都有亲戚来我家躲武斗。20多个平方米的房子,要挤十多个人。下乡前后,有同学从农村回来或者要返回农村,坐车(那时长途汽车站在千厮门)坐船都要经过。特别是家住南岸的,头天就必须过河来,就要到我家来住上一晚。不仅我们学校的,还有我认识的其他学校的。1970春节我回家过年,在重庆呆了一个月。那段时间,过几天就来一大泼人来,地板上都要挤满。后来进了望江厂,那些家住农村的师傅师兄或者回家或者回厂,也经常在我家住上一晚。在很长时间里,那吊脚楼好像成了栈房。
结婚后,我在厂里安家,没有房子,就挤在单工宿舍。虽然那是女工宿舍,但已经住了不知多少家像我这样的人。我们住在底楼,潮湿,肮脏,一两尺的大耗子跑来跑去,见了人甚至还要和你瞪眼。下班后,和我同病相怜的青工家庭都在宿舍过道里生火煮饭。那煤烟又浓又黑又呛人,在巷道里弥漫,久久不散。人在那烟雾里,不知是神仙还是鬼魂。
用水只有进厕所,喊一声:“有人没得?”就进去了。那厕所的污水经常堵塞,下不了脚,就从外面找来几块石头砖头垫着。我们住的那一间靠最里面,烟雾更大,更潮湿。我找来废旧的油毛粘铺在地上,不到一天,那上面依然积起成片的水珠。朋友帮我新做的沙发,没两年那木方就粉了,那弹簧就锈断了。
如是这般,竟然熬了整整8年!娃儿快上学的时候,好歹分了一间12平方米的房子。那房 子是解放初期修的,名曰"眷字号”。中间一个过道,过道两侧是房间,一家人一间,两头是厨房,没有厕所,抄的是苏联工人村住宅的图纸。这样的房子,各个工矿企业都有,人和街、小龙坎也有。
我们住的"眷一”经过了改造,增加为4层楼,两头都扩充了一点,有了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公共面积,可以供8家人吃饭时占用。这种工人村房子,盖的都是洋瓦。那洋瓦又大又厚又重,也是从苏联引进的。苏联经常下雪,瓦不厚一点就会被雪压坏。重庆很少下雪,下雪后也很快就会消融,根本不适用。但那年代谁反对照抄苏联,肯定当右派。瓦重了,椽子就要加粗加大。这种瓦一旦破损,换起来也相当麻烦。我搬进去后,就发现一匹瓦破了,只好用一块铁皮垫在那破损处,再在天花板上放一个大盆接住漏水。
虽然只有12个平方米,我却绞尽脑汁把它安排得井井有条。有衣柜,有书柜,有书桌,有冰箱,有缝纫机,有竹沙发,还有鞋柜,地上还铺了塑胶地板。全国总工会一个书记,一个慈祥的老大姐,来厂里调研,到我家看了,也赞扬了两句。
那屋当西晒,夏天太热,清晨起来,温度计竟然也是38度多。每天下班,首先打来几盆水,把地板淹没。但不到半个小时,那水就完全蒸发。那时还只有吊扇风扇,晚上往往睡不着。好在厨房是单独的,可以在里面洗澡,甚至可以在里面解小便,比单工宿舍强多了。只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不愿再睡那竹沙发,要和我争床,只好让他。
几位作家朋友来厂讲课,到我家坐了片刻。面对蜗居,我说:“如果再有半间就好了。”黄济人叹道:“正权的要求好低啊!”那时,厂里连年亏损,哪来钱修房?又过了一个8年,作为特殊照顾和奖励,厂里分给我一套全部加起来有20来个平方米的房子。那房是“文化大革命”中临时修起来供军代表住的,红砖墙,预制板地板,已经陈旧,时常漏雨,门窗均坏,且无阳台无厕所,但总算圆了我“多半间”的梦。那房子刚死过人不久,我百无禁忌,没当回事。好在那房子有窗口,可观松林郁郁如屏的铁山坪,可观刀劈斧削的铜锣峡,可听江上轮船的汽笛,可听厂房机器的轰鸣,于是名之曰“观庐”,还作文《观庐赋》。
那时,厂里一位年轻的副厂长和好几位年轻的副总工程师都还住在“眷字号”里。那副厂长见我正在搬家,给我胸口一拳:“你正权名堂多!”我说:“你当厂长的何必和我争嘛?今后会专门给你们修别墅的。”然后就傻笑,让他好气愤。
在此情况下,除了更玩命地工作,我还能怎样?孰料领导换届,不需要我的专业知识了,只好挪个窝子。
才到公安局那几年,人在城里上班,晚上住办公室,睡在那竹沙发上,经常做乔迁梦。终于迎来乔迁新房的日子,先是母亲朝天门白鹤亭的房子拆迁,在华新街附近分到一套拆迁房,在里面住了两年;然后在南坪四海花园买了一套房,在里面住了9年;再然后搬进了龙头寺公园旁边的集资房,一直住到现在。
记得才搬进四海花园时,心情激动,写过好几篇短文,那真是“看不尽的新家,望不尽的庭院。早上,太阳从南山升起来,满园满屋都充满阳光,灿灿的。中庭花园里,有人在小跑,在做广播操,在那桌前静坐,享受那份安逸和清闲。树绿绿,草绿绿。
依在阳台上,久久不愿离开。眼前的良辰美景是那么真切,却又使人有些把握不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还在梦中。晚上,中庭花园的彩灯亮起来,红的、绿的,映照在墙上,映照进屋里来,梦幻般的美妙,童话般的温馨。彩灯映在那水上,闪闪烁烁,更使人难以自禁。不知谁家传出舒伯特的小夜曲,把人带入如梦如痴的境界之中。睡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一个虚诓的问题在纠缠着我:这是真的吗?这是现实吗?
当然是现实。此刻坐在书房里,窗外有雀鸟在鸣唱,有阳光在移动,有花香在弥漫,有满眼的苍翠和林立的高楼大厦。想想当年住过的那些破棚烂房,幸福感便油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