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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岔轮子我有一套绝技
作者:重庆李正权
说明:如今排轮子的现象少了。排轮子是重庆土话,普通话叫作排队。我不知道排轮子最先起于何时,只知道苏联曾经号称“排队大国”。当年中国学苏联,排轮子的现象可能不亚于苏联,不知能否叫作“排队二国”。
我印象中第一次排轮子是买肉。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每人发半斤肉票,却没有肉卖。不知谁传出消息,说星期天要卖肉。那时,我家住在临江门。当年的临江门有街道办事处,有派出所,少说也住了一两万人,只有丁字口有一家肉店。消息传出,还是星期五,就有人在肉店门口排轮子。正在暑假中,母亲就让我去排。我端一根小板凳去,已经排在十几个的位子上了。到晚上,大家用板凳、石头什么的把轮子占着,委托一个老头帮忙看到,天一亮人又去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哪知排到星期天天亮,肉店的人才出来说,没有肉卖,我们全都白排了。
那年代买米、买菜、买煤什么的,排轮子正常,不排轮子才不正常。重庆有俗话说,“朝天门屙屎排轮子”。其实,岂止是朝天门,每天早上,重庆城哪个厕所门口不排轮子?解放碑周边几个厕所,从早到晚,屙尿也要排轮子!商店卖点不要布票或少要布票的布,立即就会排上轮子。轮子排多了,也就留不下印象来。留下印象的,反而是不排轮子的事。
排轮子最怕就是排起不动,或者半天才移动小半步。性急的人忍不住,就会想办法到前面去岔轮子。岔轮子是“技术活”,没点本领,你肯定岔不进去,岔进去了也要被后面的人揪出来。我兄弟比我小4岁,人精灵,个子小,岔轮子厉害。买米买菜带上他,你站在后面脚都还没动一下,他就已经买出来了。
轮子排长了,没有维持秩序的人,就会有人捣乱,故意往前面挤,一挤轮子就会乱。轮子一旦搞乱了,就凭力气挤。年龄大的,力气小的,大姐大嫂们都只好让开。挤也是“技术活”,要有技术,还要有力气。我年轻时可以挑两百多斤爬坡上坎,有力气,挤轮子成了我的“特长”,没几个人能比。
那时商店有了热门货,不敢在柜台上卖,拿到大门来,把铁纤子门关上,任你在外面挤。人太多,不能从正面挤进去。买到的人要挤出来,手抵住铁纤子门,一使劲,背一拱,一下就把正面挤的人拱翻在地。诀窍是从侧面挤,一个人挤要找空子,看到买到的人要向外挤了,要不早不晚顺势挤进去。最好是约上两个人,一起使劲,把位于门前的一堆人挤到一边去。挤的时候,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铁纤子,不能放松。一旦放松,绝对被挤出来。更绝的是,与别人约好,选一个个子小的,抬起来,让他爬在别人的人头上往里挤。只要他抓住了铁纤子,就有了办法。
三八商店新修后,靠科技书店的地方有一个很狭窄的巷道,装有铁纤子门,天天卖点热门货。不管人再多再挤,我也能挤进去,总能“凯旋而归”。有一年,我买到一米“三合一”, 做了一条裤子, 很是得意,让师傅师兄们羡慕,于是就有人托我帮忙,我竟然给好几位师傅师兄买过,在相当一段时间里竟然还有一种成就感。
不过,如果有人维持秩序,轮子往往岔不进去,也就不可能乱挤。“文化大革命”中,负责维持秩序的是武斗队,后是“群专”(群众专政队伍)。他们穿着劳保服,戴着藤帽、袖章,拿着钢纤站在队伍两侧,哪个敢钻进去?如果他们来晚了,东西还没开卖,轮子就排起了,就乱了,那就必须动动武了。当年买火车票,当兵的来维持秩序。维持不了,就用枪筒左右乱打。那枪筒打在背上,一打一个青疙瘩,你喊天叫地也该遭。
在我记忆中,轮子排得最长的竟然是买书。四人帮倒台后,新华书店第一次卖西方小说。那天半夜三更就有人去排轮子,逶迤排了好几百米,一直排到科技书店,排到解放碑餐厅那边去了,把重百的各个大门都堵塞完了。我进城逛街才知道,想“岔”进去,连试几次,都因为维持秩序的人太多太严而失败。看到别人兴高采烈捧着新书挤出来,好是羡慕,当然也有一点嫉妒。
排轮子的秩序好,就只有找人“带”。跑到前面,盯准一个人,低声下气述说自己的困难,请他帮忙“带”。一般来说,男人要找女人,越年轻越漂亮越好;女人要找男人,声音要嗲一点。如果男人找男人,一定要察言观色,要找对方“懂得起”的,至少要随和的。碰上古逞的或正经的人,想都别想。如果运气好,遇上心肠软的,或者“懂得起”的,或者怕麻烦的,说不定还会让你岔进轮子里去呢。那年我和王刚从北京回来,在前门去买火车卧铺票。他站在后面,我在前面去找人“带”。票还没有开始卖,我就已经“岔”进轮子里去了,却被一个北京人点水,被维持秩序的保安给揪了出来。我不死心,又找人“带”。规定一个人只能买两张,别人帮我“带”了一张。再找人“带”时,票已经卖完。那时,王刚站在后面,动也没动一下。我把卧铺票给王刚,他不要,他说他可以坐飞机。结果,他坐的那班伊尔18飞机看到就到白市驿了,却栽了下来,机上108人全部遇难。虽然这场空难已经过去30多年了,一想起,我就对那个“点”我“水”的北京人好恨!
说起排轮子,我就想起鱼头的事。某年,城市居民每人供应半斤鱼,凭票购买。鱼从长寿湖运来,全城人几乎都只能到大阳沟去买。每天天不亮就去排轮子,站上三五个钟头能买上,就算运气好。望江厂休息星期四,辍学在家的妹妹为了让我吃上鱼,连续两个星期三去排轮子,都没买到。又是一个星期三,她起得更早。如果秩序不被破坏,她肯定能买到。可是,那天有鱼头卖,半斤票可以买一斤鱼头,价格也便宜得多。 排轮子的人一下乱了套, 妹妹被挤在那摊前,胸口抵在摊位的平台上,不能进不能退。体弱又贫血的她,不一会儿就晕了过去,脸色苍白,目光呆滞,头上冷汗冒,浑身软无力。幸好被卖鱼人发现,才将她救出来。她好容易苏醒过来,还是要买鱼。卖鱼人特意留下一个大鱼头,一位街坊将妹妹和鱼头送回家来。
那年月,我吃什么都没有吃“伤”过,这鱼头是我第一次吃“伤”的东西。至今见到鱼头,就想起妹妹那苍白的脸。
如今,商店里不管卖什么,几乎都不会排轮子了。经常排轮子的,一是医院,二是银行。可能是我性子急,也可能是年轻时能挤还会岔轮子什么的,没有养成排轮子的习惯,如今一看到轮子心头依然烦,往往呆不住,往往转上一圈就走人。不过,医院也好,银行也好,以及其他经常要排轮子的政府机关也好,现在都时兴拿号,不需要你直挺挺站在那里哈等,当然也就不可能挤,不可能岔轮子,更不可能让人“带”。时代进步了,排轮子的内容和形式也跟着进步了。事实上,排轮子的现象哪个国家都有,也不可能完全消灭,因而有诸如排队经济学、排队心理学、排队社会学之类。我这篇短文对那些研究者可能没有任何用处,但可能引起和我年龄相仿的朋友们些许回忆,或许不算白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