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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水恋歌》十、心寄明月

《蜀水恋歌》十、心寄明月

作者:
贺岩
来源:
一蓑客专栏
2020/04/30
浏览量
【摘要】:
《蜀水恋歌》十、心寄明月

  

 

  十、心寄明月

  成杰和何立伟、曾小川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这些书信冲破了时间和空间的阻碍,让他们犹如同席而坐、对面谈心。

  成杰:来沱江一个多月,虽然屡遇麻烦,总算基本站住了脚跟。公社和大队干部不再追问我的过去,社员们也不再把我当做异类。每天扛着锄头跟着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感觉自己和农民已经有几分形似。过去的豪言壮语都收敛起来,生存成了第一需要,最关心的问题是下一顿饭怎么解决。你们近况还好吗?

  曾小川:非常对不起,前段时间之所以和你们中断了联系,是因为我正在做一次艰难而痛苦的选择:是否以病残知青的身份留在渝城?

  成杰:你是吃错药啦?怎么能去当病残知青?

  曾小川:当爸爸第一次给我提出这个建议时,我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给他顶回去:“让我当逃兵?办不到!”爸爸说:“我只是建议,主意还得你自己拿。何去何从,你考虑一段时间再定。”

  我陷入了长时间的痛苦思考。人不能太冷静,静的时间越长,心就越冷。在南溪时,我们被推上了历史的舞台,淋漓尽致地发挥着自己的表演天赋,热恋于表演中的角色,而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离开南溪回到渝城,等于从舞台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当时的表演是多么的幼稚和天真——孔乙己是那样地使人快乐,然而没有他,人们还是照样过——就再没有勇气重返舞台了。

  成杰:组织解散了,我们不参与文化大革命了,但我们还是知识青年。

  曾小川:我翻开过去的日记和照片,一遍遍地重温当初的誓言:“扎根山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热泪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的心在颤抖,我的灵魂在搏斗!我谴责自己的动摇、自己的无耻、自己的背叛!然而现实却无情地把我推向深渊。一次送行的场面,让我心里的天平从理想向理智倾斜。

  十天前,我去红港送过去的同学赴秀山插队落户,也想重温一下往事,找回一点当年的激情。

  二月的清晨,江边寒风刺骨,薄雾飘浮不定,两岸的楼舍也显得有些虚无缥缈。灰蒙而阴冷的苍穹下,数千送行者和被送者等候在空旷而凹凸不平的河滩上,显得可怜而渺小。没有红旗,没有锣鼓,甚至连一条欢送横幅都看不见。人群中没有激昂,没有欢笑,连喧闹声都很少听见,有的只是低声的叮嘱和默默的相望。

  回想起1965年我们离开渝城时,火车站红旗飞扬、锣鼓喧天,高音喇叭奏响热血沸腾的歌声:“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同学们胸佩大红花,迈着整齐的步伐,昂首挺胸地走进月台,夹道的旅客自发地响起热烈的掌声,场面的热烈不亚于新兵入伍。

  事隔四年,怎么就变得这样的冷清?

  雾渐渐散开,开始上船了。寂静的河滩骚动起来,唏嘘之声彼伏此起,瘟疫般地传播开去,河滩上到处可见有人在抹眼泪。一些母亲拉着女儿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每个人的脚下都像带着沉重的脚镣,上船的速度十分缓慢。有的知青是上了船又下来,送上去了再下来。有的父母是上了船又下船,下了船又上船。一直拖到中午,河滩上的背包行李才全部弄上了船。

  随着汽笛一声长鸣,船尾鼓起了水花,轮船缓缓离开码头。一个女知青冲到船舷,撕声裂肺地叫了一声“妈妈——”

  如同听到了号令,积压在心中的郁闷一下子爆发,船上的知青都挤到朝岸的船舷,数百只手臂伸向岸上送别的人群,“妈妈——”“再见啦——”的呼喊最后汇成一片哭声!

  岸上的人群涌向江边,也挥动手臂大喊:“再见——”

  船上岸上哭声震天,轮船由于过分的侧压开始倾斜……

  成杰:怎么会这样呢?当年我们的火车启动时,车上车下都是道别声、祝福声和欢笑声,还有自豪的歌声,我几乎没有看见一个掉眼泪的。妈妈的眼圈是有些红,但脸上露出的依然是自豪和骄傲。

  曾小川: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神圣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坍塌了,失去了原来的光环。我抬头问天:“这是去革命还是去送命?是去接受再教育还是去接受劳动改造?”

  正如成杰所感受的那样,现在所谓的知青就是当农民,所谓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就是求生存。

  并非我瞧不起农民。在中国,谁要是不了解农民,肯定一事无成。但中国多的是农民,少的是学生;多的是劳动力,少的是知识。

  文革中,我们的疑虑已经证明是现实:上山下乡运动不是什么反修防修的百年大计,而是解决城市就业压力的权宜之计。既然我们心目中神圣的上山下乡远动已经不复存在,我的退出也就不能算是背叛。

  南溪三年,我的体力和精力都超常透支,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我留在农村,只能是一个最劣等的农民。我应该回到城市,在知识和学问中去寻找自己真正的价值。

  虽然我仍然思念南溪,那里有我的奋斗和梦想;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也许记忆比守望更为珍贵。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的选择。

  成杰:我理解你的选择。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办病残。五亿农民能活下去,我也能活下去。

  何立伟:说实话,眼看过去的战友一个个离开南溪,心里很不是滋味。好想念林场火一般的生活,好想念红青团亲密无间的战友。但现实是残酷的,南溪的形势实在太险恶,特别是刘强、万晓春等人被杀后,知青中更是人心惶惶,继续留在南溪的确已经失去意义。所以我又希望能走的知青都尽快离开南溪,不管采用哪种方式和手段。现在还不是讨论错与对的时候,生存是第一位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所以小川,别的知青怎样评论我管不着,但是我理解你,相信你的选择不是逃避而是新的进击。南溪知青没有孬种!

  遗憾的是,分手时没能送你,现在又身陷学习班,不能回渝与你一叙,弥补我所亏欠你的。

  曾小川:我们不仍然是朋友吗?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南溪。谁欠谁?

  成杰:既然留在南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你让我们都走,你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呢?

  何立伟:比如我们几个人进馆子吃饭,吃完后谁都可以离开,唯独付帐的人不能离开,否则谁都走不掉。我就是红青团在南溪的付帐人。帐没付清,人家会放我走吗?所以谁都可以离开南溪,唯独我不可以。我们在南溪做了那么多的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其实,人家不让我离开,我自己也不想离开。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究竟卑鄙到什么程度?

  曾小川:他们大权在握,你有必要和他们较劲吗?

  何立伟:放心,我不会犯傻,自己往枪口上撞。文革三年,大家互相都知根知底。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但也不敢随便处置我。在我身上找不到刘强式的罪名,无法判我的刑;他们也不敢像对待万晓春那样对我下黑手,因为我到底是军分区、省革筹点名去北京的正式代表。而且他们自己给了我一个安全的庇护所——学习班,如果我在学习班里出了事,他们是脱不了干系的,这大概也叫祸兮福之所倚吧!

  再者,他们内部的权力之争,也给我留下很大的回旋空间,朱柱山就多次定调:“何立伟的问题就是个说清楚的问题,是认识的问题。”所以你们尽管放心,我不会有大事。

  当然小心也是必要的,我给你们的信,都是通过学习班管理人员中的关系带出去邮寄的。我估计你们的来信可能会被检查,所以信的内容要注意,不要被抓住什么把柄。

  曾小川:爸爸托他过去的学生帮忙,我的病残手续已经基本办妥。我就像一只苍蝇,转了一大圈后又回到原来起飞的地方,心里有说不出的失落和酸楚。值得庆幸的是,我的身份仍然是知青,只不过由“下乡知青”变成了“病残知青”。我也因此得到几分解脱:病残知青也罢,并(病)不残知青也罢,知青二字把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一日下乡,终身知青”,我们依然是战友。

  成杰:现在我们算是天各一方了。也好,将来聚在一起时有龙门阵吹了。

  何立伟:告诉你们点稀奇事,最近我遇上两个意想不到的人。一个是我们林场的场长,他背着一大背篼东西找到学习班。两年多没见面,场长明显老多了,人越发显得矮小。

  我很奇怪:在这种时候,他来干什么?场长告诉我,林场已经解散,知青走的走、下的下队,一个不剩;老场员也各自回生产队了,他是最后离开的。剩下我的衣物寄没法寄、放没地方放,就专门给我送到县城来了。

  他感慨地说:“我这辈子当了三个长,连长、乡长和场长,一个都没有当到头。现在已经五十多岁,没几年干头了,命中注定只能当平头百姓。”

  他看周围没有其他人,悄悄对我说:“当年张主席也经常搞些‘啥子班’,关了不少的人、整了不少的人,差点把红军都搞垮了。啷个现在又来了嘛?共产党啥子都好,就是喜欢窝里斗这点不好,整自己人比整敌人还狠。不然当年我也不会离开部队。

  “你们到南溪来是听毛主席的话,搞文化大革命也是听毛主席的话,有啥子错?不要怕!你人年轻,又聪明,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没得的事千万不要抓屎糊脸,承认得越多越倒霉。”

  我实在搞不清楚他来的目的。以我现在的处境,凡事都要多个心眼,小心谨慎为是,所以只能对他表示感谢,打几个哈哈。

  成杰:我猜场长应该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很精明,可惜有点私心,所以就“成也精明、败也精明”,没干成什么大事,但他不会害人。

  曾小川:过去我也听你们谈起过他,应该是个可爱的小老头。他的一生也是一种选择,如果没有那点精明和私心,也许他早就见马克思去了。作为中国农民,他的心态还是有一定代表性的:希望过更好的日子,但不愿冒太大的风险,平安就是福。

  成杰:提起场长,我又想起林场,想起那棵巴山石笋,不知哪年哪月,才能旧地重游?

  何立伟:另一个人的出现更是意想不到。那天县城逢场,我到新华书店去看看有没有新到的图书。正翻开一本《毛主席诗词赏析》看得有味,突然感到脸上一阵灼热,抬头一看,手中的书都差点掉了下去。站在我面前的竟然是她——高中时的同学,我的入团介绍人,批判我最积极的钟亦芸!四年不见,除了增添几分成熟,她的相貌和神情几乎没变:一身军装,脸上挂着严肃,眼里闪着认真。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竟想不出半句话来。

  钟亦芸嘴唇似乎动了两下,但没有声音。我们就这样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听到“你好!”两个字,我也条件反射似地回答:“你好!”

  嘴巴一张开,我记起了自己是男子汉,神情松弛了些:“真的是你?”

  “还会有假?”

  “怎么到南溪来了?”

  “你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是知青。”

  “现在我也是知青。”

  啊,我想起来了,钟亦芸也应该是上山下乡的对象。“可我们学校的对口县不是南溪呀?”

  “事在人为嘛。难道你不欢迎我到南溪?”

  “说不上欢迎不欢迎。我算什么?”我的态度有些生硬。

  “你还在记恨我?”钟亦芸沉默了一会儿,幽幽地说。

  “记恨什么?我为什么要记恨你?”这些年来,我本以为已经忘记了那段经历,可以洒脱地面对过去。没想到钟亦芸一提及往事,我就像伤口被揭去盖疤,又淌出血来。

  “不恨我,当年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为什么要退学到南溪?”

  “对不起,那些事我早就忘了,到南溪完全是心血来潮。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

  钟亦芸上前一步拦住我,激动地说:“何立伟,你给我站住!我告诉你,来南溪之前我就做好各种思想准备,骂我打我、给我难堪、给我冷脸,我都可以承受。因为,当我也成为狗崽子那一刻起,我才知道当年伤你有多深!我来南溪落户就是为了赎罪。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你知道这几年我是怎样熬过来的吗?你感受过我内心的痛苦吗?几年文化大革命,经过了这么多风风雨雨,我们应该更成熟更冷静,敢于反省过去,敢于面对将来。没想到你会如此小肚鸡肠,连过去都不如!你要走可以,算我钟亦芸瞎了眼,认错了人,从此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了!”

  我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可笑,于是停下脚步问:“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吗?”

  “你在南溪所有的事我都知道,现在不就蹲学习班吗?”

  “如果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同学,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单纯幼稚的钟亦芸,镇反我经历过,学习班我也蹲过,吓不倒我。从今往后,只要我到县城来,就要去学习班看你。看不看你是我的自由,见不见我是你的权利!”

  成杰:司令,这下麻烦大了!听口气,她是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缠住你了。她来看你,人家小川姐会怎样想?你可千万小心,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

  曾小川:谢谢你能把这件事坦诚地告诉我。凡事有缘也有分,顺其自然为好。我已经察觉,你是一个不愿去推别人的门而希望别人来推你的门的人,可惜在南溪时我还没有明白这一点。

  何立伟:你们都太敏感了吧!她怎样想是她的事。而且就算她是来弥补过去,我与她过去也只是朋友,现在大不了也算朋友。我现在的处境会有心情去卿卿我我?感情这玩意我玩不来,也玩不起。

  成杰:小川姐,这病残一办,今后怎么打算呢?总不至于天天在家养“病”吧?

  曾小川:当然不会,先看些书吧,然后找工作,总不能让父母养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