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恋歌》六、新朋新友
发布时间:
2020-04-20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六、新朋新友
“又是你们三个来得最早。”钱素秀打开门,把覃明高、成杰和夏有成让进教室。
“就是成杰嘛,催命一样:快点快点!我说嘛,来早了冷眉秋眼的,鬼都没得一个!”夏有成抱怨说。
“没得鬼还没得人?”钱素秀放下煤油灯,眼睛一瞪。
“对对,啷个把我们钱老师都忘了?目中无女人,该打!”夏有成把笑脸送过去。
“打你莫脏了我的手。油嘴滑舌!”钱素秀笑骂道。
“说好八点半,就是八点半。别人来不来我管不到,我肯定准时到。”成杰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那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把院子里的几个叫过来。”钱素秀长辫一甩出了门。
所谓的大队部就是两间简陋的村小教室,白天上课,晚上当会议室。每间教室有长短高低不齐的十来张破旧桌子,凳子更少,有的学生只能站着上课。四五十个孩子,一至五年级都有。一间教室坐几个年级,进行复式教学:一年级读书,二年级写字,三年级讲算数;一个老师同时上几个班的课,蜻蜓点水似地在教室里转。
不一会儿,教室外传来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夏有成说:“最先进来的肯定是张艳梅。”
话音刚落,张艳梅果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对不起,又让你们久等了!”
跟在后面的是赵巧,还有几个本地青年,教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张艳梅和赵巧都是渝城知青,论相貌算得上是捍卫公社的两朵花,但是两种不同的花。张艳梅像盛开的牡丹,红润的圆脸、俏丽的五官,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说起话来嗓音甜甜的,可以说是人见人喜欢。赵巧更像出水的荷花,身材修长,白净娇嫩,不喜欢说话,更难得一笑。两人站在一起,一低一高,一丰满一瘦削,一热情一冷峻,对比鲜明又相互映衬,越发突出各自的美艳。
她俩本来是分配在四小队,但红颜是非多,不断受到外队男知青的侵扰,弄得日夜不安。大队王书记把她俩转到大队所在地的一小队,住在一个大院子中间,她俩才得到安宁。
也因为相貌,她俩的一举一动都有了新闻价值:
“闷红苕饭把红苕放到饭上面,饭烧糊了红苕还是生的。嘻嘻!”
“洗了的内衣内裤就搭在帐子杆杆上。扯(怪)不扯嘛!”
“那张艳梅锄头脱了,自作聪明地把锄头反起装。挖了几下,锄头掉下来,差点落到旁边人的脑壳上。吓死人了!”
“赵巧说是从来没打过光脚板。那天下田,穿双统靴,一脚踩下去,统靴陷到泥巴里头,拉都拉不出来!”
“两个人抬粪淋菜,菜没淋到,全淋到脚杆上了!”
社员们有意见了,说是两个女知青屁事不会,只晓得分口粮,要来干啥子?
王书记训斥说:“这个上山下乡是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就是因为她们不会做事才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她们在城市就不分口粮啦?那口粮还不是我们贫下中农缴的!这个到了农村,她们多少还要参加一些劳动,比在城市白吃算是有进步了。这个下不了田可以做坡上的活路,干不了重活可以干轻的,慢慢来嘛!我看我们有些人照样不下田,照样不干重活,没见得把你们也甩出去?”
社员们不再说话了。
时间一长,大家发现,她俩除了长得漂亮外,居然各有优点:
张艳梅特别会说话,开会发个言什么的,说得头头是道。有次上面来检查队里“农业学大寨”的宣传落实情况,队长说了半天都没抖伸展,她三言两语就说得工作组点头称赞。还有一次分配化肥指标,队长跑断了脚也没要到一包。她到公社和供销社走了一圈,打几声哈哈就要到了五包。从此,她成了开会专业户,队上的大小会、公社的甚至区上县上的会,都让她去参加。与外面有啥子交接,也由她出面沟通。结果是队上顺利她也得利,工分挣得不比强劳力少。
赵巧不爱说话,但做事仔细认真,又面若冰霜,队里让她当记分员。原来两三天都算不清楚、扯皮不休的工分,到了她手上成了天天清、月月清。再扯筋脱皮的社员看见她那张冷脸,啥子话都吓了回去。
这下王书记也有话说了:“这个我说是宝,你们偏要说是草。希得好我有眼水,没把她们放走。”
“习惯了没有?”张艳梅热情地问成杰。
“差不多了吧。”
“那就好。”她又对覃明高说,“你这个政治队长、党支部委员可要帮忙把他关照好哟。不然陈寒梅饶不了你,我也饶不了你!”
“一定,一定!”
“捍卫赫赫有名的两朵梅花,哪个敢惹!”夏有成在一旁帮腔。
“你不开腔,也没得哪个把你当哑巴卖了!”张艳梅顶了回去。
“我欢喜。恶人只自有恶人收,今天晚上算是针尖碰到麦芒啦!”钱素秀幸灾乐祸地鼓掌。
赵巧对成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坐到灯光的阴影中去了。
“啥子事情这么热闹?是不是大队答应参加政治学习也给我们记工分了?”陈寒梅领着五六个知青进了教室。
如果要让全大队的社员来评选最满意的知青,得票最高的不是张艳梅,也不是陈寒梅,虽然两人的名气都大,一定会是刚进来的五队的两位男知青——程良和李明义。
程良个头矮小笃实,练过举重,肌肉发达,以至于站直了合不拢双腿、放不下双臂,走起路来像螃蟹过田坎——横行霸道。他的爆发力惊人,扳手腕打遍公社无敌手。有两个社员想试试他究竟有多大的劲,就一人抱住他一只腿,想把他抬离地面,谁知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他竟然纹丝不动。他又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笑眯眯的,脾气也特别好,连爬到身上的蚂蚁都会轻轻捉下来放在地上。
李明义高出程良一个头,且身材魁梧,虎背熊腰。虽然爆发力不及程良,但身大力不亏,使起蛮劲来力量不在程良之下。
程良性格温和,一般不和别人争强斗勇。李明义则不然,别看他平时不多言不多语,但凡事都喜欢争个输赢,不管什么活路都喜欢和别人摽着干。抗旱时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水管别人两个人抬,他一个人扛起就走。平时劳动,他也经常带头发难,程良时时跟进,锄头紧逼别人的脚后跟,粪桶常常撞着别人的屁股,追得前面的人扑爬筋斗,脚不敢停、手不敢住,把坡上田里都搞得热火朝天。
有这样好的体力,加上吃苦耐劳舍得干,等于给生产队增加了两个单脚利手的全劳力。五队的社员干部像拾到一双金元宝,提起他俩没有不竖大指拇的。连公社干部都感叹:“要是所有的知青都像三大队五小队的就好了!”
成杰去过他俩的家,一墙之隔,大小一样,结构一样,家具一样,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程良的家就和他的穿着一样,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比女知青的家还顺眼。
李明义的家门是关着的,推了几下没推开,他抱歉地对成杰说:“可能又是被啥子东西子挡住了。”
他从程良家借来火钳,伸进门缝里一阵猛捅,门终于推开了,一股霉臭扑了出来。
屋里黑洞洞的,成杰对着满地的柴禾下不了脚,估计门就是被这些滚下来的柴禾挡住了。李明义几脚踢出一条路来,把成杰让进屋。
成杰刚在那只剩三条腿的凳子上坐下,“喵”的一声,一条影子窜到他身上,惊得他差点从凳子上翻过去。
“屋里耗子多,喂了只猫。”李明义提过猫,放到地下。
成杰发现地上还有一些亮晶晶的眼珠子在发光,好奇地问:“你喂了好多猫?”
“就一只,那些是喂的兔子。”
“兔子不是要打洞吗?”
“就是。屋里到处都是泥巴堆堆,铺盖都给我抓烂了。”
成杰这才看清楚,一张大床,除了边上睡人的地方是空的,其余都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箱子、衣服、被盖、镰刀,甚至还有几颗兔子屎。
李明义若无其事地把床上的东西稍稍拣顺,说:“将就睡。”
其实对李明义的脏,成杰早有所闻。据说,没人看见过他洗脸漱口,也没人看见过他正儿八经地洗过澡。只要不是打霜落雪,他都只穿一条内裤,赤着上身,赤着大腿,赤着脚。时间一久,浑身裹满一层黑色的汗腻。闲下来的时候,他就把身上干成块的汗腻一片片地撕下来,露出雪白的皮肤。今天实地一看,成杰相信这些传说绝不是空穴来风。
李明义留成杰吃饭,成杰有点意外,因为他听说,李明义从不留任何人在家中吃饭。李明义解释说:“你是老知青,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会大惊小怪。”
“那行,我来烧火。”成杰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殊遇。
“饿了没得?先吃点垫底。”李明义揭开桌子上的筲箕,露出一盆冷红苕,伸手抓了两砣美美地送进肚里。
“这是早上剩下的?”
“我每顿都是煮两盆,吃一盆剩一盆。收工回来,边烧火煮,边吃那盆剩红苕。盆里的吃完了,锅里也差不多煮好了,就再吃一盆剩一盆。”
成杰看那盛红苕的不是一般的饭盆,而是小号的洗脸盆,他有点吃惊地问:“你一天吃五盆,多少红苕才够?”
“十三四斤吧。也不敢敞开肚皮吃,不然一天十五六斤都吃得下。”
“那你的口粮啷个够吃呢?”
“队里说了,只要我们不把红苕拿去卖,吃好多就给我们称好多,反正吃完了又称。我挣的那点工分都吃进肚子里去了。”
成杰有些奇怪:都说李明义一脸憨相,不喜欢说话也不会说话,他却觉得他头脑清晰,语言准确。
可能是因为来学习开会,李明义今晚没有赤裸上身,披了一件衬衣,但没有扣上,露出坛子般的圆肚,还挺着一截长约二厘米的肚脐。
“李大汉,最近又创下啥子新纪录没有?”夏有成打趣地问,这也是许多人见到李明义时的第一句问候语。
李明义憨厚地摇摇头:“没得啥子。”
程良笑着说:“不要谦虚嘛,前两天的纪录呢?”
“不要吃独食,说出来听听。“张艳梅凑上来。
“要得。”覃明高也跟进。
“他不好意思,我来替他公布:第一项,担粪淋包谷,一般的劳动力半天只担了十二挑,他一个人担了二十挑。”
“那你呢?”陈寒梅问。
“不好意思,比他少两挑。”
“别打岔。第二项呢?”
“放下粪桶,马上吃两斤挂面,吃不完倒赔两斤。面是早就煮好了的,泡在水里发胀了,冒尖尖一洗脸盆。”
“两斤?妈呀,要是我,两天都吃不完!”张艳梅惊叹。
“究竟吃完没有?”陈寒梅问。
“那还有啥子二氧化碳(二样话谈)?肯定吃完。不然还叫李大汉?你们看这坛子!”夏有成拍着李明义的肚子说。
“没有。太咸了,还剩一小碗。他们说算我赢,不要我吃了。”李明义老实地承认。
“是队长怕出事,不准再吃。”程良解释说,“吃是吃得完,只是吃完后可能有点难受。”
大家各自找凳子坐下,天南海北地胡吹神侃:
“越共的军队都快攻下西贡了。”
“供销社拢了一种新花布,还可以。“
“我们队上秧子快栽完了,你们呢?”
“邮报点有信给我带回来一下,我最近不想赶场。”
李明义不愿多说话,就找阴影处坐。本来坐在阴影处的赵巧,捂着鼻子起身就走。李明义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一声不响地坐下,脸上依然挂着憨笑。
钱素秀趁人不注意,轻轻地扯了一下成杰的衣角,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教室。成杰愣了一阵,终于醒悟是在叫他,也趁大家谈得热火朝天之际,悄悄地溜出教室。
钱素秀站在屋檐下,对着成杰嗔怒道:“我还以为你真是木脑壳懂不起呢?人家都在外面站了半天了!”
“这前后还不到两分钟嘛!”
“吼啥子吼!要死人啦?是不是怕里面的人听不见?过去说!”
成杰走到坝子边的树阴下。
“钻到黑笼笼里头去做啥子?别人看见了要说空话!”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成杰只有苦笑的份了。
钱素秀算得上是全大队本地女青年中的一支花。她是独生女,从小受父母宠爱,别的农村小孩都要做的打猪草、割牛草、拾柴禾之类的事,她几乎碰都没碰过。中学毕业后,因为舅舅是大队书记,住家又和教室连在一起,她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村小老师。
她晒太阳的时候不多,长得身材窈窕、皮肤细滑,用当地的话说,就像刚出土的春笋——鲜嫩白净。一对又粗又黑的长辫垂到膝盖,偶尔一甩,风韵飞扬。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撩人心绪。
成杰和钱素秀是在大队学习时认识的。当覃明高给他俩相互介绍时,成杰有些惊讶:在这贫穷的农村居然还有这样水灵的姑娘!钱素秀也忍不住对这位身材瘦高、气质特别的知青多看了两眼。后来只要见面,两人总免不了要搭讪几句。成杰每次路过大队,总要借故到她家开的小卖部坐坐,或者去教室转转。钱素秀也非常自然地上来聊几句。
其实,成杰只是觉得看上几眼、聊上几句心里舒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念头——那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说,他觉得钱素秀有点喜怒无常,俏丽的脸上刚才还是春光明媚,转眼就会阴云密布。经常搞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是哪句话说得不对。
今天晚上,钱素秀悄悄地把他一个人叫出来,这是他们认识以来的第一次,所以他更加小心。
他俩站在坝子中间,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天上的星光让他俩刚好看得清对方的表情;教室里听不见他们说话,也不容易引起别人的误会——她是这样认为的。
“说吧,啥子事?”
“你和夏有成把角色换一下。”钱素秀的两手插在衣兜里,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好像老师在训学生。
“换啥子角色?”
“装啥子疯?就是《五好红花寄回家》中的角色。”
“哦——”成杰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大队有支宣传队,钱素秀不说能歌善舞,也称得上是能歌会舞,是宣传队的导演兼主角。知青来了,又补进了张艳梅和赵巧。成杰来后,也理所当然地被网了进来。
上次宣传队活动时,商定新排一个表演唱《五好红花寄回家》。其他角色都好定,妈却没人愿意当。大家公推钱素秀,她推辞说:“年纪轻轻的当妈,羞死了,我不干!”最后终于拗不过大家的夸奖和鼓励,同意承担妈的角色。
她刚点头答应,夏有成马上自告奋勇地要求:“那我就来当老把子嘛!”大家一阵鼓掌通过。钱素秀眼睛一楞,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角色就这么定了下来,成杰演新当兵的儿子。
“为啥子要换呢?”
“我看不惯他二不挂五、吊儿郎当的样子,谁跟他演两口子!”
演节目又不是真的,没想到钱素秀还认起真来了。
“定都定了的事,换不好吧?”
“我才不管这么多。你不换,我就不演了!”钱素秀抡圆眼睛,柳眉倒竖。
“我没得意见,演哪一角都可以。只怕夏有成输不起面子,工作不好做。”
“只要你同意,我让覃明高出面,他是大队派来的负责人。”
“我、覃明高和夏有成是一个队的,人太熟了,不好打破情面,我估计他也不好说话。”
“谁不好说话?”坝子外的小路上传来声音,紧跟着一个高个男青年的身影出现在坝子边。
“我说是哪个?王云富嗦,吓我一大跳!”钱素秀夸张地摸摸自己的胸口。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呢?”成杰招呼说。
“晚啥子晚?离天亮还有几个钟头呢!”
王云富家住四小队,四小队旧名“进士湾”。据说清朝出过一位姓王的进士,因而衍生出一个大家族,现在附近姓王的都是他的后人。
虽然现在的王姓后人已经没有了祖上的荣耀,却多少继承了“唯有读书高”的遗风,无论家景如何,都要想尽办法让孩子识几个字。就是老一辈中,会点四言八句、能对对子的,也大有人在。
王云富的父亲解放前是地主,生有四个儿子,王云富是老幺。后来土地没有了,堂客病故了,家中就剩五个单身汉。虽然四个儿子都长得头是头、脸是脸,还会咬文断句,但因为地主的成分和两间瓦房的家产,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进来。老大已经三十出头,王云富也二十二三了,家中还是筷子夹骨头——光杆对光杆,张丞相望李丞相。
队里另一家姓王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四世同堂,姑嫂叔伯侄子孙子一大家人,成天东边不吵西边吵,南边不闹北边闹,少有清静的时候。
有一天,两家的老把子同在坡上干活,闲扯之中,竟斗起文墨来。
兄弟首先发难:“三哥,我这里有个对子,晓不得你对不对得起?”
“你说出来听听。”
“孤孤单单五父子。”说完,脸上有些得意。
“斗斗磨磨一家人。”王云富的父亲张口就答。
“横批呢?”
“彼此彼此。”
两老兄弟相互望了望,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俩不进去开会,站在坝子里干啥子?”王云富走了过来。
“就是在等你噻!”钱素秀一本正经地说。
“不对吧?刚才我明明听见你们在说谁‘不好说话’。”
“是这么回事……”成杰怕造成什么误会,就把钱素秀的意思告诉了王云富。
王云富听完,皱了皱眉头说:“其实我也觉得夏有成演老把子不像,太年轻了,稳不住,成杰演合适些。这样吧,等会儿这个话由我来说,有成娃儿还比较听我的。”
“要得!”钱素秀高兴得跳了起来。
“你肩上扛的啥玩意?”成杰发现王云富肩上有样东西,黑夜里看不真切。
“大胡,就是为了赶着完成它,我才来晚了。”
“嗬,真的做好了!我还以为扛的是粪舀子。”
“你还莫说,路上碰到几个人,都问我这么晚了,扛个粪舀子到哪里去?”
“我还以为是挺重机枪呢。”钱素秀说。
“快拿下来我看看,这下我们宣传队有重型武器了!”成杰高兴地说。
“进教室去看吧。”
“对头。外头黑漆漆的,看不清楚,进教室!”
也许是得到先人的遗传,王云富没拜过任何师傅,却木匠石匠样样懂,写字画画门门会,拉二胡、吹笛子,拿得起放得下。有一次,他雕了只脚板放在门口,竟有人去公社报案,说他家是不是杀了人?
他是宣传队的首席乐师,成杰来后,提出没有低音乐器,乐队的声音是飘的,稳不住。他一听,马上说:“对头对头,我来做把大胡。”成杰以为他是心血来潮,说说而已。没想到他竟真的做成了。
听说做成了大胡,教室里的人都拥上来看热闹。大胡齐肩高,漆成黑色,六角形的音箱用羊皮绷的面,琴弦是弹棉花用的牛筋,琴杆顶端雕成龙头状,龙嘴里的珠子还是活动的。
“像,真像!”成杰赞不绝口。
“开玩笑,我们富哥的手艺,还有不像的?”夏有成是天王老子都不服的,但提起王云富就翘大拇指。他抓过大胡,“我先来试试!”
“这样拿,手指开一点,还要开一点。”王云富不断给他纠正姿势。
“哎呀,这个玩意我搞不归一(搞不好),还是你来试试。”
王云富正襟危坐,运弓拉弦,大胡发出“嗡嗡”的闷响。
“啷个像黄牛叫哟?”钱素秀有点扫兴。
“大胡不能单独演奏,只是起调节乐队的作用。”成杰解释说。
“那拿来有啥子用?”
“啷个没得用呢?有了它,整个乐队的声音就好听多了。”王云富说。
“好了好了,时间不早啦,我们还是先干点正事。”覃明高招呼大家坐下,对张艳梅说,“还是你来读段文章。“
张艳梅打开报纸,先读了一段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的文章,又选了一段农业学大寨的通讯读起来。
教室里很安静,没有一般社员大会的那种喧闹嘈杂,但认真听的也不多。钱素秀用指头卷着辫稍玩,陈寒梅小声地同赵巧讨论工分的计算,夏有成双手抱着程良的胳膊直摇,恨不得把他的肌肉摇到自己臂膀上来。唯独王云富依然挺着腰,翘起二郎腿,两手抱膝,直直地端坐着,只是眼皮垂得越来越低。
“大家打起点精神,不要打瞌睡!”覃明高泛泛地提醒。
“绝对没有!”王云富睁开眼,赶快申明,“不信我说给大家听。刚才读的是怎样推广大寨式记分法:自报众议,就是平常都不记工分,一段时间后,全体社员坐在一起,自己报自己该得多少工分,大家同意就算通过,不同意就提出增加减少的意见。”
“噫,你还真神啦,比我还记得清楚!”覃明高赞叹说。
“哪里,哪里。这也是一种学习方法,养神听报两不误,效果也好。”
“就是样子有点难看,像老和尚打瞌睡。”夏有成阴阳怪气地说。
大家哄笑起来,教室里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张艳梅有点生气,但脸上看不出,“我读累了,你们哪个来读一会儿?”
覃明高说:“这样吧,农忙季节,大家都累了,今天就学到这里,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都要栽秧。”
“要得,早点休息!”大家正巴心不得,赶快站了起来。
“不忙不忙,宣传队的再留一会儿,还有点事要商量。”钱素秀忙喊。
“那我们就先走一步了,你们慢慢商量吧!”陈寒梅领着几个知青兴高采烈地走了。
成杰有些想不通:在南溪,几乎每个知青都可以拉上台;到了沱江,怎么还不如当地青年,连滥竽充数的本事都没有?
陈寒梅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忘了告诉你们,再隔五天,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满请,到时候大家都得来呵!”不等人答应,转身又消失在黑夜里。
“时间也不早了,我就长话短说。”覃明高让剩下的人坐下,“秧子一栽完,我们宣传队就要上台了。今天晚上落实节目,落实排练的时间。钱素秀你是队长,先说。”
“老节目基本不变,增加王存芳的独唱,还有和朱顺玲的女声二重唱,张艳梅的独舞,男娃儿还有一个对口词,再加上表演唱《五好红花寄回家》,节目是够了。”说到这儿,钱素秀用眼睛瞟了一下王云富。
王云富赶紧说:“我提个建议:成杰和夏有成把角色换一下。夏有成这么漂亮个小伙子装啥子老把子嘛?装军人多神气!”
夏有成选演父亲纯属好玩,后来想反悔又说不出口,听王云富一说,他赶快表态:“要得要得!我就给你们当回儿。当儿不吃亏,挨到妈妈睡,妈也——”他怪声怪气地叫起来。
大家哄笑起来:“好乖的儿子,喊妈喊得这么甜!”
“一张烂嘴巴,要死呀!你晓不得回家去挨到你妈妈睡呀?”钱素秀骂在嘴上,心里却乐滋滋的,她的目的达到了。
成杰说:“我也有个建议:以后宣传队应该有专门的活动时间,和学习搞到一起,啥子都干不成。”
“对头!”大家纷纷表示赞成。
“那不是更要辛苦大家了?”覃明高说。
“没得啥子。年轻人嘛,大不了少睡点瞌睡。”
“那好,我和大队商量一下,把时间定下来。也争取把大家的补助工分定下来,多劳多得,不能让大家白辛苦。”
“那就太好了!”大家鼓起掌来。
《蜀水恋歌》六、新朋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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