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抗战史、九
发布时间:
2020-04-15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施武扬
(九)父亲回乡探母,死里逃生
此时的故乡已经沦为日伪占领区。但在传统的英租界,日本人还不敢放肆。江山依旧,人物面貌全非。从上海码头坐车到昆山县只有五六十公里路程,沿途看到的不再是青天白日旗,到处悬挂着狗皮膏药旗。行人进出县城被一个个地搜身检查。
父亲在上海分公司已领到办好的良民证,一路畅通无阻,顺利踏上了直通蓬朗镇的小木船。
刚刚出了县城,就听到一声轻唤:“二少爷!”
父亲寻着声音一看,“啊,阿毛,侬怎么摇起船来了?”
“说来话长。侬走后不久,日本人清乡抓参加过保乡自卫团的人。阿哥是跟侬一起的,听到风声就跑到太湖里躲起来啦,丝绸店开不下去了,阿拉只好揺船过日子了。”
“阿拉家里还好吧?”父亲终于按捺不住。
“还好还好。就是先前抢你亲娘撕票那批土匪现在投靠了皇军,上一次清乡时,把你外侄龚瑞出卖了,说是夜袭皇军巡逻队那次是他为首干的。”
小船转了个弯,阿毛停了船,一脸正色地说:“龚哥是好样的,杀掉两个鬼子够本了。那天镇上维持会开大会行刑时,他手脚嘴都被捆绑得死死的,但两眼怒瞪,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停一停又说,“那情景之惨烈,是蓬朗镇有史以来没有看到过的。鬼子高举大刀,从头到脚,一刀劈下,人被劈成两半,血喷流满身满地,在场群众都瘫倒在地下。”说着说着,眼里已噙满了泪花,叽咕、叽咕,只听到揺撸的声响。
“到岸了。”阿毛提醒父亲,“二少爷,节哀。小心走好。记住,要提防着侬大院里住的日本人啊!”
父亲塞给他一块大洋,头也不回,直奔施家大院。
时近黄昏,昔日风光的大院如今门可罗雀。父亲迈进大门坎,径直奔向自己的厢房。父母久别重逢的高兴劲不用提。第二天一早,父亲给爷爷婆婆请安。婆婆拖着久病不愈的身子,嘱咐他说:“我们都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了,就等你回来,四兄弟把田土分好了,以后好安安稳稳过日子。”
最后,爷爷召集全家,给每房分了156亩良田、两间厢房。因父亲长期在外工作,就没有分到门店。“余下的一半田土和家产,就等我们百年之后再分吧!”爷爷给四个儿子说道。
四房人各自拿好地契房契,分头办自己的事去了。厅堂上只剩下我父亲一人,父亲才向爷爷打听大院里怎么会住进日本人。
“唉!这事是实在没有办法呀!”爷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阿拉施家和日本人有世仇,本不该住在一个屋檐下。原来多出点钱、多出点粮也可以搪塞过去。可现在汪精卫投靠了日本人,原来县里的国民政府要员也跟着过去了。这些都是十里八乡有颜面的人物,组织成立了皇协军维持地方治安。上次匪患,如果有地方治安通融的话,你亲娘也不会被鲁莽撕票的呀!”
听了祖父一席话,父亲心里有点数了,说道:“阿拉秀珍说,现在到收获季节,日本兵和皇协军直接到佃户地里收粮。爹爹分了田土给阿拉,阿拉也收不到什么租米呀!”
“唉!阿拉看小日本是长不了的。累了,都回房吧!”
父亲从大厅里出来,刚好看见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男子从二楼木梯走下来。父亲头也没回,径自回了自家厢房。后来母亲告诉父亲,楼上住的日本人叫唐反释,带着他未婚妻及岳母,经县里安排,在我家占住了两个房间。
这时,父亲才仔细观察我大哥,三年前分别时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已长成三岁幼童。在母亲的引导下,我大哥终于学会了叫“爹爹”。1943年4月,母亲生下了二哥,父亲取名叫武杰,意即将来长大了兄弟均应成为一方豪杰。
秋天,唐反释结婚。我爷爷、大伯、姑姑、父亲及叔叔们都很冷淡。唐的岳母是中国人,看出其中蹊跷,平时无事时就和母亲套近乎,母亲从她嘴里探听到,唐常住我家的主要任务是督促大户征收皇粮和派款,支援前线的日本军队。
她看见武杰模样俊俏,就扭到我母亲要我二哥认唐反释为寄父。母亲心里明白,决不能认贼作父,在敌占区百分之九十的老百姓是痛恨日本兵和汉奸的。因父亲经常奔赴华懋上海分公司办理财务汇总航寄重庆总部的事宜,母亲就托辞说要双亲商量后再决定,后又推说中国风俗是要儿子满周岁才能办过寄仪式等等。不久,汪伪的和平救国军也跑来住过几个月。但母亲一直把此事拖着未办。这事没有顺日本人的心,日本人自讨没趣,不久就不辞而别了。
危险却在悄悄降临。
一天,天刚擦黑,父亲从上海回家不久,听到镇上人声鼎沸。施家老大抽鸦片不怎么管事,只要父亲在家,大事都是由他出面。于是,父亲拿着强力手电筒,到大门外探个究竟。不料对面走来一队持枪人,一见我父亲就蜂拥而上,首先夺去手表、手电筒、金戒子。父亲据理力争,竟被猛击头部,血流满面,然后被捆绑到镇南城隍庙的庭柱上,拳打脚踢,说父亲是新四军密探。
爷爷得知后昏了过去。要知道,这个罪名在当时是最狠毒的。若是国民党密探还可以找汪伪的旧时关系疏通,新四军密探则必死无疑。爷爷被我母亲设法救醒后,只说了一句话:“快去找南街亲家吴庆同!”
母亲曾经是护士,懂一些抢救护理知识,安排佣人照顾好爷爷,急匆匆赶到南街爷爷亲家吴庆同家。吴庆同是昆山有名的中医,县里镇上的达官贵人都找他看疑难病症。吴医生一听来意,立刻吩咐徒弟:“带上药箱,马上赶往施家大院照顾好施大爷。”然后急匆匆跟着我母亲赶往城隍庙皇协军队部。
那队长本是邻县一地痞,日本人来后投靠皇协军弄了个队长来当。因长年在外鬼混,得了个久治不愈的性病,经常找吴医生看病拿药。时间久了,人混熟了,经常来占便宜。前几天还拉着一个姘妇来找吴医生,要求开药治好她的性病。
见到队长后,吴医生单刀直入说明来意。此队长抓头抠腮一会儿,却说:“此事体难办。二少爷长期在上海和外边参加救亡活动,维持会和皇军心里有数。现在有人指控二少爷是新四军派来的密探,没有查清前谁敢作主放人?我们一直没有动他,是看到施家大院还识相。现在这么便宜就放了人,县里知道了不好办啦!”
吴庆同年轻时本是走江湖的游医,一听这话里有音,马上把队长拉到僻静处,又是抱拳作揖又是递烟点火:“二少爷现在还未满三十岁,在上海是学生伢子,几十万学生受人挑弄,侬还要一个个追究呀?侬说伊是新四军密探,阿拉蓬朗镇的亲属上下几十上百人可集体作保,保证二少爷从未到新四军和解放区去过,保证二少爷绝不会是探子。”
父亲的性格很直,心里从来包不住话,只要和他交往过几次的人都知道,是不可能有人叫他去干密探的。几番周折后,爷爷叫人送来镇里知名乡绅集体签署的具保文书,母亲又托吴庆同老医生转交给队长一根金条,最后才把在庭柱上捆绑了一天一夜、奄奄一息的父亲解救回家。
吴医生给父亲脸上身上双手双脚十几处伤口清理消毒后,包扎好,并告诫说:镇上条件有限,要防止感染,必须到昆山县医院去看伤科。
翌日晨,身强体壮的同龄好友周儒搀扶着父亲,乘船到昆山伤科名医闵医生处治疗。后在母亲的精心护理下,调养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康复,能独自下床步行了。

1986年10月携儿子施维在蓬朗镇老家
与三哥施武俊(右二)堂哥施武安(右一)在仅存的祖屋一角留影
我的家族抗战史、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