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水恋歌》一、柳暗花明
发布时间:
2020-04-10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一、柳暗花明
“四川四川,四面是山,啥子炮弹都打不穿。”这是当年四川作为全国三线建设的重点时留下的民谣。在只读过三国、不熟悉四川的外省人心目中,四川或是连绵千里的崇山峻岭,或是号称天府的成都平原。其实抬脚一走才知道,四川的主要地形应该是起伏不平、宛如大海涟漪的丘陵地带。这些纵横交错的小山丘和因它们而形成的沟壑溪流,才是大多数四川人生息繁衍和发展的地方。沱江地区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一。
沱江地处成渝铁路的中段,是连接成都、渝城、宜宾的枢纽。众多的溪流在起伏的丘陵中蜿蜒流淌,汇聚成甜如乳汁的沱江。江两岸梯田层层,桑林鱼塘密布,翠竹丛中飘出袅袅炊烟。这块祥和平静的土地,养育着几千万勤劳善良的蜀中儿女。
沱江县城是专区所在地,因盛产甘蔗而被誉为甜城。
也许是对南溪县城的僻小和简陋记忆太深刻,当成杰第一次踏进沱江县城时,惊异得差点掉了下巴:宽敞的街道,整齐的楼房,小巧精致的公园,气势恢宏的影剧院,还有那“半截插到天里头”的钟鼓楼。这些景物就是放在渝城,也不会显得逊色。可惜的是,街边墙上贴满疮痍般的大字报、大标语,破坏了城市的整体美。
然而此时的成杰,对眼前的景物既无心欣赏也无暇比较,他急于找到县知青安置办公室,办理好相关的迁移手续。
成杰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从南溪回到渝城,竟然一呆就是半年。
回家的感觉真好,不愁吃不愁穿,睡觉睡到自然醒;走东家串西家,吹牛吹到口发干,打牌打到手发酸。回家的感觉也不好,整天无所事事,闲得心慌。二十岁的大小伙子了,夺父母的口中食,脱父母的身上衣,即使父母心甘情愿,自己也感到于心不忍、羞愧难当。
更为艰难的是,随着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声令下,上千万的青年学生放下手中的枪杆子、笔杆子、钓鱼竿、扑克牌、勾勾针,背起背包、打起行装,潮水般地漫向中国的边疆、农村、大漠、高山。在城市,上山下乡成了头等重要的政治大事,各级干部、各种部门对所有下乡对象进行了拉网式的反复排查,对那些妄图躲避去农村的下乡对象,最绝的手段就是把父母弄进学习班,停止工作、停发工资,一直到子女下了户口为止。
成杰母亲所在的学校明知成杰已经是下乡知青,但觉得这么一个下乡对象老在眼皮底下晃荡,有碍观瞻,不利于动员其他知青,于是不时提醒成杰的母亲:“郑老师,你那儿子长期在城里游手好闲也不是办法,早点送回去算了。”
成杰早就想回南溪了,渝城的老同学和朋友都先后去了农村,可供他打发时光的地方越来越少。但是何立伟来信告诉他,刘强万晓春等人先后出事,自己和许多知青都被“请”进了学习班,力劝他千万不要再回南溪,因为有关人士已经几次追问过他的去向,回去肯定凶多吉少。父母知道后也坚决反对他再回南溪。成杰思前想后,也觉得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充英雄,硬把脖子往刀下送。但是,老呆在城市不回农村也不是办法,于是他想到了“树移死,人移活”。
成杰有个表妹,是渝城钢铁公司子弟校初三的学生,也是上山下乡的对象。渝城钢铁公司是全国闻名的大企业,又是渝城产业工人最多的单位,所以它的子弟全部对口安置到较富庶、交通较方便的沱江县。表妹下乡后感觉还不错,妈妈就托付表妹在沱江替成杰找个地方挂钩,把成杰从南溪转到沱江。一来能够避风头,二来回家方便,三来从上山变为下乡,有包谷变大米的感觉。
由于表妹在沱江表现得好,还真在她落户的大队为成杰找到个愿意接收的生产队。大队、公社都同意并盖了章,剩下的关键就是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那枚公章了。表妹来信说,她去了几次县城都没办妥,叫成杰先来沱江,只要下面肯接人,搞成既成事实再说。于是成杰再次背上行装,只身来到了沱江县。
时间已是下午,成杰决定先去县安办试试运气。
沱江的确不像“中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的南溪,成杰在城里转了近一个小时,连东南西北都没搞清楚。加上沱江县革委会刚成立不久,受派性的影响,一些部门还在各自为政、分散办公,问了好几个人也说不清楚知青安置办公室究竟在哪里。成杰好像一只皮球,被人从这条街踢到那条街,从这个巷子滚到那个巷子,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站住!”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
成杰回头一看,十几个青年提着皮带短棒从后面追来。来沱江前,大哥就告诫过他,沱江还有些乱,去了之后要小心点。没想到,刚到沱江就碰上麻烦。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心想:“强龙难压地头蛇,惹不起总躲得起。”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走自己的路。
追来的人并不因为他的示弱而罢休,边追边骂:“再不站到,抓到起捶死你龟儿!”
打是打不赢的,跑也是跑不掉的,他只好停下脚步,握紧手中的秦琴,求得心理上的安全。想起当年在南溪追杀别人的勇猛酣畅,心里一阵窝囊:“妈的,真是虎落平阳遭犬欺!”
十几个青年杀气腾腾、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成杰站在路边,等待着突如其来的打击,心里盘算着对付的办法。谁知,追上来的青年看都不看他一眼,从他身边骂着冲了过去。成杰往前一看,前面有几个青年在拼命逃窜,他们才是被追杀的对象。原来是自己吓自己,虚惊一场!
折腾到下午五点钟,成杰终于在一个小巷子里找到知青安置办公室。没想到,虽然沱江县城比南溪县城大得多,安置办公室却比南溪还寒碜:一间破旧的小平房,面积不足二十平方米,里面空空如也,仅靠墙处放着一张办公桌。七八个知青正围着这张桌子吵闹不休。
“收车了,我们今天回不了生产队,要在县城住一晚上。旅馆说必须要有安办的证明。”
“我的钱包被摸了,借两块钱用用嘛!”说话的男知青歪戴着军帽,嘴里叼着纸烟。
“我下队的生产队太差劲,柴都没得烧,饭都煮不熟,啷个都要给我换个地方!”
“我们那个队长,傻戳戳的,又是个口水娃,有事无事都往女生屋里钻,看到都烦!”说话的女知青蓬松着头发,像顶着一窝蓑草,一条小裤管把斜坐在办公桌上的屁股挤得棱角凸现。
成杰从他们的身上仿佛看到一些南溪知青昨天的影子,但又觉得不太像:这些只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弟弟妹妹们同南溪的战友们相比,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多了点什么。但这些“什么”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说不清楚。
他从七八个知青的人缝中看到办公桌边的椅子上露出一颗小脑袋。吵闹声中,小脑袋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神态,半闭着眼,一摇一晃地好像在聆听什么美妙的音乐。他知道现在凑过去也毫无用处,就干脆静静地呆在旁边,等待着适当的机会。
也不知那颗小脑袋用了什么方法,或者使了什么法力,总之,围着他的知青或骂骂咧咧、或嘻嘻哈哈地散去了。成杰也清楚,知青来安办多半是因为在县城闲得无聊,来这里诉诉苦、解解闷、打听一点消息,真正要解决什么问题的并不多。
看见知青走得差不多了,小脑袋站起身来,三十多岁,个头也矮小,与小脑袋倒是比例协调。他身着一身蓝卡其工作服,肩上斜背着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拍拍屁股,舒展舒展坐得发酸的腰杆,几分得意地一伸腰,“又过了一天,下班啰!”
他终于看见了站在屋角的成杰,惊奇地问:“他们都走了,你还站在这里干啥子?”声音像鸭青(公鸭)叫。
“我不是他们一起的。”成杰赶快声明,同时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摸出被手心捏出汗水的香烟,“同志,请抽烟!”
成杰虽然自己不抽烟,但“烟开路、酒搭桥,筷子一拈好好好”的理论还是知道的,只是过去不求人,也就将它束之高阁。今天第一次把自己不屑的理论付诸实践,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一种小丑的感觉。
小脑袋冷冷一笑,用指头点了点桌面,桌面上散放着十几支不同牌子的香烟。成杰一时也搞不懂他这个动作的潜台词,有些手脚无措,就干脆把一包烟丢在桌子上,然后开始了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同志,请问您贵姓?”
“我嘛?你没听见他们刚才唱的:‘为人莫姓罗,姓罗划不着(不划算)。骡是母马生,公驴牵的脚(配种)。’舒服了噻?”
“我,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罗同志!”成杰慌忙解释。
“不是罗同志,是罗主任,沱江县知识青年安置办公室主任罗致远!”小脑袋挺挺胸,抬头傲视成杰。
“哦,罗主任!有点事想麻烦你一下。”成杰心里在咕哝,“老子在南溪时,像你这种芝麻官正眼都不看一下,你算老几?神气个屁!”声音却尽量毕恭毕敬。
“说嘛,啥子事?”小脑袋很不耐烦。
“我是65年的老知青,原来在南溪县,现在想到沱江来挂钩,离家近点。”
“来沱江挂钩?告诉你三个字:‘不得行!’你当我们沱江是什么地方?收破烂的?是人不是人都跑来凑热闹!”小脑袋脖子一昂。
成杰的脸上青一块白一块。要是在南溪,他肯定冲上去就是一巴掌,打得小脑袋连转三个圈也找不到东南西北。但此时此地,他是在求人办事,不敢造次,“矮子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仍然只能满脸赔笑:“罗主任,你就高抬贵手吧!你看,这是生产队、大队、公社的签字盖章,他们都同意收人。你不过是举手之劳,盖个章就行了。”
“天王老子同意的都关我屁事!我手中的章不能乱盖。对不起,现在已经下班,我要关门回家,有啥子事明天再说。”小脑袋说完,就把成杰往门外推。
事情没办成,反而自取其辱。成杰忍无可忍,伸手拦住小脑袋,勃然大怒:“你他妈的屁眼大一点官,就给老子装模作样。猪尿包打人——打不痛人气人。把老子踏屑(侮辱)了一顿,就想抬屁股走人,没得这么撇脱(容易)!老子今天就算不来沱江挂钩,也要出这口恶气!告诉你娃,像你这种屁官,老子在南溪时,打来趴起的有的是!”
成杰虽然气势汹汹,但“生来报到,摸不到锅灶”,还是不敢轻易出手,所谓出恶气,无非是痛骂一阵,捞回点面子而已。来沱江之前,大哥就告诉过他,沱江是捍红派掌权,但两派的斗争还是很激烈,去沱江后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观点,更不要随便给人讲在南溪的事,以免惹麻烦。所以他虽然有些冲动,还不至于失去理智。
哪知道,小脑袋见成杰伸手,以为是要打他,也雄鸡公似地伸长脖子,扯开喉咙吼道:“你娃娃要做啥子?敢把老子吞了不成?我也告诉你,老子在镇反时,带脚镣手铐都没皱过眉毛,还怕你这些崽儿的拳头?信不信我马上打电话叫人把你抓起来!”
见小脑袋呲牙咧嘴的蛮横样,成杰彻底被激怒了,血涌上头顶,把大哥的忠告抛在脑后,“你龟儿算老几?告诉你,老子不但见过脚镣手铐,枪林弹雨也钻过,还怕你龟儿子?不信今天就试一试,老子就当两年前被那颗子弹打死了那样想,陪你龟儿子玩玩!”说完把手中的秦琴和行李往办公桌上一扔,挽起了衣袖。
听成杰这么一吼,小脑袋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哎,哎!慢点,慢点!你是哪一派的?”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南溪红青团,捍红派的!”成杰豁了出去。
“镇反时你也被抓过?”
“那是当然!”成杰撒了半个谎。
“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我也是捍红派的!”
“你也是捍红派的?”
“响当当硬梆梆的捍红派!哎呀,你啷个不早说嘛?一家人的事啷个都搁得平!来,坐,坐,抽烟!”小脑袋满面笑容地抓起桌子上的香烟。
刚才还是剑拔弩张的“死敌”,转瞬间成了握手言欢的战友,这突如其来的戏剧性变化让成杰一时语塞,只是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说那些!梁山好汉不打不相识,越打越亲热。我就喜欢你这种天棒劲,感觉都和其他知青不一样,像个造反派!”罗致远豪爽地说,“今天班车已经收了,你去不了挂钩队,就在县城住一晚上。正好这两天我也是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走,晚饭我请客!”
罗致远原来是沱江机务段的技术工人,文革期间成为沱江捍红派的一员干将。县革命委员会成立时,因为捍红派人多势众,又有军分区的支持,掌握了沱江的大权,他以工人阶级代表的资格当上了县革委会委员。因为性格耿直,不善钻营,被分配到别人不愿干的知青安置办公室当副主任。其实县革委另设有知青安置办公室,他这儿只是一个对外的接待站,专门应付来访知青的日杂琐事。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和来访的知青吵架扯皮;好处是个人说了算,从办事员到主任就他一人,用不着向谁请示汇报。这大概也是新生红色政权的一个奇观。
两杯薄酒下肚,两人开始了神吹:谈镇反,谈武斗,谈知青,谈苏修,谈天下大势,大有相见恨晚的味道。
酒劲上了头,成杰把压抑了近半年的情感一股脑地宣泄出来。他绘声绘色地给罗致远讲起南溪,讲起红青团,讲起抢枪,讲起暴雨夜的演出,讲起纵横川北的“武装游行”,讲起红青公社的夭折,讲起烈火中的搏斗……
罗致远听得“啧啧”咂舌:“没想到你们一群知青,在偏远的山区,干出这么多惊天动地的事来!难得,难得,真的是全国仅有!”
接着他也豪气干云地讲起镇反时,自己把县委县人委机关二十多枚公章收进军用挎包,北上告状的壮举……
“你看,”罗致远得意地从军用挎包中掏出安办的公章,“上次来的几个知青凶得很,办公桌的锁都砸烂了,要找公章,结果还是没找到。这是文化大革命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公章随身带,人在组织在,有事杵一下,使用也方便。’把你的证明拿出来,一切手续我马上给你办好,明天你就可以去挂钩的公社报到了。下午不是我有意要打你的麻烦,我们沱江是块保肋肉,谁都盯到起想咬一口,现在已经安置了五千多知青,几乎每个生产队都装满了,安置压力大呀!所以县革委明文规定,不能再接收知青。你算是例外。”
成杰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高兴,反而深叹了一口气:“沱江这边没问题了,南溪那边放不放我还是个未知数。”
“他们凭什么不放人?我用沱江安办的名义给南溪去公函。”
于是成杰讲起了何立伟的来信,讲起了刘强、万晓春等知青的遭遇,“现在南溪已经开始清查文革中的重大事件,知青成了当然的替罪羊,所有的账都算到红青团头上。总部和各分团的头头几乎都进了学习班,主要骨干都是清查对象,就是离开南溪的知青也有被抓回去的。所以现在我根本不可能回南溪去办手续,而且还要提防南溪知道我的下落,来沱江抓人。”
罗致远怒不可遏,一拍桌子,“混账!造反是毛主席发动的,有啥子错?南溪肯定是老保翻了天,搞秋后算账。沱江谁敢这么干!”
“正是因为知道沱江是捍红派掌权,我才来沱江挂钩的。”
“对头,天下造反派是一家。没关系,老子不要南溪的手续照样给你把挂钩问题搁平。以后如果南溪有人来沱江外调,老子给他个一问三不知,顶他龟儿子回去。惹毛了老子给他们一个猫洗脸,告他们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你就安安心心在沱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看南溪敢不敢来沱江抓人!你还可以写信告诉在南溪的知青,凡是在南溪站不住脚的,都可以来沱江找我罗致远,我保证负责给他们安排挂钩队。我手中这点权力是造反派给的,就是要为造反派服务!”
成杰心里说不出的感动。没想到刚到沱江,就碰上这样一个敢为朋友两肋插刀的“革命战友”,让所有的难题都迎刃而解。有道是“无娘儿天照应”,看来沱江真是自己的福地,难怪大哥坚持要自己来这里挂钩。
罗致远说话算话,后来还真的帮助把几个南溪知青转来了沱江。
《蜀水恋歌》一、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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