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四十、魂系巴山
发布时间:
2020-04-08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四十、魂系巴山
红青团解散后,刘强和雷家敏带着女儿到刘强林场所在的生产队安家下户,依然住着林场的房子。两个人都不是懒人,家里和自留地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吃完晚饭,刘强最喜欢躺在竹椅上,一边喝着妻子端来的盖碗茶,一边把女儿放在膝盖上逗着玩,听见女儿银铃般的笑声,他也跟着打哈哈。
他对着雷家敏感慨万分:“早知道下户有这么恋乐,根本不该呆在县城造什么反!白耽搁了两年的时间。”
雷家敏轻轻地拧着他的脸:“不去县城造反,我早就跟别人跑了,轮得上你麻儿拣便宜?老实坦白,现在是不是后悔在县城碰上我了?”
刘强夸张地叫起来:“哎哟!哎哟!快松手,我的姑奶奶。算我说错了,不后悔!不后悔!”
雷家敏拧脸的手变成抚摸。小女儿也学着妈妈的样,用稚嫩的手抚摸着刘强另半边脸,刘强幸福地闭上眼睛,心里默默地祈祷:“苍天有眼,保佑我刘麻儿一家永远这样相守!”
然而,苍天也有闭眼的时候。惩罚之剑已经出鞘,各地开始对文化大革命中的重大事件进行清查。武斗的责任暂且不论,抢县中队的枪和老地主之死两条人命算到了刘强的头上。县革委下达了拘捕令,全副武装的士兵和民兵包围了刘强的住房。
美梦破灭后的刘强,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拿出他藏匿的全自动冲锋枪和手榴弹,咬牙切齿地喊:“谁敢上来!老子撂倒一个够本,撂倒两个赚一个!”
慑于他武斗时的凶悍,没人敢贸然上前,拘捕陷入僵局。
朱柱山闻讯后,命令包围的人后撤,自己一人赤手空拳地走进刘强的住房,劝刘强:“放下武器,我以县革委会主任的名义保证你不会被判死刑。”
刘强说:“如果你能保证家敏和我女儿的安全,作为对你的回报,我自己作个了结,保证不再伤害任何人。”
雷家敏哭着说:“不,要死我们一家人就死在一起!”她哀求刘强:“听朱部长的话吧,放下武器。不管你关多少年,我和女儿都等着你!”
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见妈妈哭,就抱着刘强的腿直摇:“爸爸,我怕,不要!”
刘强抱起女儿:“妹妹乖,不哭。爸爸要跟这位伯伯出去一趟,你在家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做个乖孩子。”
“我乖,爸爸回来给我买个大粑粑!”女儿揩干泪水。
“爸爸一定给妹妹买!”
“有这样大吗?”女儿伸开两臂,天真地划了一个圆,两臂背到背上。
“嗯!”刘强松开了手中的冲锋枪和手榴弹,痛苦地别过头去……
朱柱山的保证并非是骗人的缓兵之计,在那特殊年代,特殊问题特殊处理的例子比比皆是,否则文化大革命后期将是狱满为患、尸横遍地。然而朱柱山没有估计到,特殊当中还有特殊。为了给大规模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铺平道路,震慑不安分的知青,对刘强的判决很快下来了:死刑!立即执行!
行刑的前一天,朱柱山来到死牢,他想向刘强解释,他的确是尽了最大努力,甚至不惜丢掉自己头上的革委会主任的乌纱帽。
刘强打断了他:“啥子都不用说了,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那天我放下枪,不是信了你的保证,而是为了老婆和女儿的安全。你也不必抓屎糊脸。如果真念我们文化大革命相识一场,就不要再为难我的老婆和女儿,她们是无罪的。”
朱柱山点点头,又问道:“你要不要再见她们一面?”
刘强坚决地摇摇头:“不!我不要她们看见我的狼狈样,我也不想看见她们的眼泪。请你转告家敏,我这辈子对不起她和女儿,来世再相报!要她一定让女儿多读书,一定要把女儿抚养成人!”
当枪口对准刘强后脑勺的时候,从来没读过《阿Q正传》的他最后的一句话竟与阿Q同出一辙:“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刘强死后,雷家敏办病残带着女儿回到了渝城,誓不改嫁,苦苦支撑。奇怪的是,有人不定期寄钱给她,姓名和地址都是假的。十七年后,女儿考上了大学,读法律系,没有谁向她提及父亲的事。自己的罪名没有株连到女儿,刘强大概可以瞑目了。
刘强被枪毙好像成了一种信号,从此,许多专县不断出现有组织地暴打、杀害知青的事件,南溪当然首当其冲。
万晓春的慷慨使他所在的林场成了第二个招待所,一时无处可去的或想到县城走走的知青都把他那儿当作落脚点。来的人一般不会空手,多少提点米面菜肉什么的,图的是耍个开心、吃个闹热。当然也可以忆往事、发牢骚、谈女人、互通消息,找回点残存的林场情结和造反情结,让快干枯的心灵溅上几滴露水。
从知青们的角度看,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在其他人眼中,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于是各种谣言不胫而走:“林场藏有大量枪支弹药。”“红青团要死灰复燃。”“知青要武装暴动,推翻红色政权。”
万晓春对这些谣言一笑置之,根本不放在心上,继续我行我素。一向能掐会算自诩“半仙”的他,怎么也没算到会“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落”。
这天晚上,其他知青都走了,林场就剩下万晓春和两个来耍的男知青。春寒料峭,天空淅淅地下着小雨。三人围着昏暗的煤油灯,边喝酒边闲聊。
“半仙,你说刘麻儿究竟该不该枪毙?”推人及己,这是近来知青最关注的话题。
“该不该还不是上头一句话?他们说该就该,说不该就不该。中国不讲什么法不法,都是当官的说了算。”
“按理说,何立伟才是头号头头,啷个他还没遭,刘麻儿倒遭了呢?”
“现在还没有到对文化大革命秋后算账的时候,刘麻儿是以杀人罪枪毙的,真的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派头头不死都要脱三层皮。毛老人家早就说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嘛。”
“哎,半仙,啷个许多事你都说得准?老实说,你老汉究竟是干啥的?”
万晓春有些醉意了,不经意间道出了从不示人的秘密:“严格说,本人好歹也算是‘高干子弟’,我老汉是地师级,比周晋政还高一篾片。我家的亲戚比我老汉级别高的还有的是。只不过我老汉是起义人员,不管在哪个部门哪个单位永远都得‘妇(副)科病’,当不了一把手。老汉因此常常发牢骚:‘什么任人唯贤?是任人唯先!’我长大后,可能是有关忠臣义士的书看多了,满脑壳的荆轲、文天祥。觉得老汉第一不该从政,第二不该跟国民党,第三不该投降变节。‘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将来的事谁说得清?所以也就常常挖苦他:‘自己不从一而终,还怪人家不把你当正房。历来叛臣降将有几个有好下场?’我声明既不愿意沾他的‘光’,也不愿意沾他的‘腥’,背起铺盖卷来了南溪。”
万晓春正讲得起劲,房门突然被踢开,一群暴徒破门而入。
万晓春站起来,刚说了一声:“你们要干啥子!”来人也不答话,挥刀便砍。万晓春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头就被砍去了一半!
这个文化大革命中一直逍遥悠闲的“半仙”做梦也没算到,他会如此死于非命!据说他的双眼一直到入土都没有闭上。另两个知青来不及反抗,也当即被乱刀砍死。
惨案发生后,万晓春的父亲愤怒地找到南溪讨说法,并将此事告知了在北京的亲戚,最后捅到了中央。此时正值大规模知青上山下乡高潮来临,如果此类问题得不到解决,势必破坏中央的战略部署。省革委为此专门出了个“八号文件”,严令各地制止对知青的迫害,并由省里派出专案组,督促南溪迅速处理这一重大事件。结果,一个区武装部长被判刑,一个公社武装部长和两名主要凶手被枪毙。迫害知青之风得以迅速制止,三个冤魂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安慰了!
秦天笛和马爱南下队后同居在一起。虽然两人都不是劳动好手,但因为时常有家里的资助,不必为吃穿发愁,小日子过得还是挺恋乐的。一有空闲,两人男吹女唱,你舞我伴,乐不可支。附近的社员都喜欢来他们家歇歇气、串串门,听他们唱歌,看他们跳舞;小孩们偶尔还会得到一颗糖或者一块饼干,所以群众关系也不错。如果有知青来玩,小屋里更是热闹非凡,话语不断,笑声不断,歌声不断。在他俩心中,能够这样厮守终身,已无他求了。
不久,马爱南的舅舅又发来电报,告之母亲病危,要她立即返渝。她认为又是母亲想骗她,没有理睬。第二天接到母亲医院发出的电报,而且措辞严厉:“如不速回,后果自负。”她这才慌了手脚,忙和秦天笛赶回渝城。
她万万没有想到,在家里等着她的竟是母亲的遗像和骨灰盒。医院“清理阶级队伍办公室”的头头告诉她:她母亲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要她划清界线,不要做阶级异己分子的孝子贤孙。
舅舅悄悄递给她一个木盒和一封信,叫她一定要收藏好,不要声张。
夜深人静时,马爱南拆开了妈妈的遗书。
雯雯:
妈妈的好女儿!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在人世,她将去另一个世界等候你爸爸。
你爸爸是妈妈大学时的同学,他是世界上最好的、最温存的男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不断抚弄着我的头发、亲吻我的头发,赞美说:“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头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毕业后,我们都在医院工作,只是他去了军队,我在地方。1949年,他随军队去了台湾。军令如山,他能抗拒吗?我正怀着你,留了下来。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雯雯,妈妈相信你爸爸,他是个好人。虽然他是在国民党的军队里,但他只是一个医生,只会做救死扶伤的事,所以妈妈的心里永远不能忘记他。为了你的爸爸,也为了你,妈妈终身不嫁人,并且每天从掉下的头发中,选出一根最好的珍藏起来。如果妈妈没记错的话,现在盒子里一共装了七千零一十三根头发。妈妈本来想等到祖国统一的那一天,亲手把这些青丝交到你爸爸手中。
可是,他们不但骂我是国民党的臭婆娘,还剪掉了我的头发,给我剃阴阳头。他们毁掉了你爸爸心中的美,毁掉了一个女人赖以生存的寄托。他们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妈妈决心用生命来维护一个女人应有的爱情和尊严!
别了,雯雯!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妈对不起你!好在还有一个深爱着你的天笛,你们会幸福的,妈妈也可以放心去了。
这盒头发留给你,你一定好好保存。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们父女能相聚,就把它交给你爸爸,告诉他说:“那个叫肖雅韵的女人永远是属于他的,她会在天国等候他的到来!”
听毛主席的话,永远跟党走!
母亲绝笔
1969年4月2日
秦天笛陪着伤心欲绝的马爱南回到南溪,用最大的温情安抚着她。
马爱南紧紧抓住他的手,哭着哀求道:“天笛,现在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你可千万不要离开我啊!”
秦天笛紧紧地搂住她说:“不会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刚从渝城回来,家里没有什么吃的。马爱南打算向邻居借点米,秦天笛说现在正是“神仙难过二三月”的时候,不要为难邻居,自己去镇上买点米。
大巴山的天就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去的时候还是万里晴空,回来时突然暴雨倾盆。虽然雨下的时间不长,但山谷中的小溪却急水猛涨,很快淹没了河中的石跳墩。
马爱南不放心外出的秦天笛,拿着雨具来河边等候。秦天笛正在河边徘徊。河面不是太宽,仅七八丈,却是一道天堑,把两人隔在对岸,相互说话都听得见,就是不能把手牵。
这种被当地人称为“跑马水”的涨水,来得快也去得快,只要雨一停,等上一两个小时,河水就会退去。
“你先回去吧。河边风大,你的身体受不了,小心感冒。”秦天笛劝道。
“不。让你一个人站在河边我心里难受,回去也是一个人,我就在这里陪你说说话。”
“听话,先回去。”
“不嘛,我要等你。”
“那我游过来好啦。”
“不要,危险。”
“长江、嘉陵江我都闯过,这点水算什么?你看着好了。”
平时马爱南和秦天笛也常在这河里游泳,对秦天笛的游泳技术她还是放心的,又想早点和他依偎在一起,所以就没再反对,只是提醒说:“小心点!”
“放心吧!”
秦天笛脱掉外衣外裤,和米袋子捆成一团,顶在头上,对着马爱南吹了声口哨,就下了水。他根本没把这点水放在心上,很快就游到了河心。
谁知这南溪不同于长江,水虽不深,但河床乱石突兀,而且每一次大水都可能改变河床的原貌。已经快到岸边,秦天笛的右膝不小心碰到一块石头上,一阵钻心的痛,头上的米袋子掉入水中,他赶快去抓米袋,身体失去控制,被水流冲向乱石滩,一下,两下……
岸上的马爱南慌了,要想下水帮忙。秦天笛挣扎着摇手:“别下来——”江水漫过他的头顶。马爱南嘶声地喊道:“天笛,坚持住!”秦天笛的头再次冒出水面,喊了声:“雯雯,活下去——”无情的水流把他卷得无踪无影。马爱南拼命地喊着秦天笛的名字,发疯似地沿着河岸向下游追去……
秦天笛的遗体在下游两公里处被打捞上来。一只手依然举着米袋,好像在投篮;脸上的表情生动,嘴唇撮起,好像还在吹口哨。估计他生命的最后意识就是要留给马爱南一曲欢快的歌。
马爱南请人把秦天笛埋在河边的高坡上,正对着她的住房。一个月的时间,她失去了两个最亲的人,连续的打击,使她连眼泪都没有了,整天看着妈妈留下的木盒和秦天笛留下的二胡发呆。那悲苦凄凉的《江河水》时时在耳边萦绕;过去的往事,快乐的、痛苦的都在眼前闪现。她彻底崩溃了,决心追随亲人们而去。
一天晚上,她烧了热水,把自己沐浴干净,换上了秦天笛最喜欢的衣裳,梳理好头发,扎上鲜红的蝴蝶结。然后她抓起一把剪刀,摸摸刀尖,放下了,她怕痛,更怕让别人看见她血肉模糊的样子。她撕下一条白布包单,站在凳子上,把布条搭过屋梁,系上死扣,把自己天鹅般的脖子伸进扣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准备蹬掉脚下的凳子。
就在这瞬间,她的小腹里有什么东西顽强地动弹了一下。她猛然惊醒,记起了腹中的胎儿,这是她和秦天笛的血脉!也是她妈妈生命的延续!她记起秦天笛最后的喊声:“活下去!”她彻底清醒了:她无权毁掉自己,更无权毁掉这新的生命,她必须延续自己所爱人的生命!哪怕含辛茹苦、做牛做马,也得咬紧牙关活下去!她毅然甩掉手中的布带。
一天,于志建来到马爱南的生产队,敲开了马爱南的房门。
这个新生红色政权里最年轻的常委,也没有逃脱进学习班的命运。在学习班里,他、胡应程、何立伟以及其他组织的头头们殊途同归,终于大彻大悟。回忆过去的你争我斗、打打杀杀,有如南柯一梦,几年的恩恩怨怨也在苦笑中化为乌有。
于志建和马爱南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终于结为夫妻。
以后每逢秦天笛的忌日,马爱南都要带着儿子来坟前扫墓。为着一个她深爱的男人和一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她像巴山石笋一样永远地留在了南溪。
改革开放后,于志建开了一个煤矿,成了南溪有名的“款爷”。马爱南在一所小学当老师,把自己喜欢的歌教给下一代。每个回南溪的知青都喜欢到他们家坐坐,吹吹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唱唱那些永不忘怀的歌曲。
1991年,一位白发苍苍的台胞来到《渝城日报》社和渝城电视台,打出《寻人启事》,寻找失散多年的妻子肖雅韵和孩子,据说后来寻到了南溪。
胡应程用了两年时间,从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登上县革委副主任的宝座,虽然无法与从保卫科长荣升到党中央副主席的王洪文同日而语,但在南溪已经算是“坐直升飞机”的人物。那份风光就不必说了,走到哪里都有衣服角角挂人的感觉。
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流逝得更快,半年过后,他就被“请”进“学习班”,随即被宣布停职反省。好在南溪在文化大革命中不是破坏得太厉害,值得认真清算的东西不是太多,有一个刘强顶罪也差不多了。又过了半年,胡应程从学习班出来了,但已经不再是什么革委会副主任。南柯一梦之后,他又回到学校重执教鞭,从此销声匿迹,默默无闻。
朱柱山与胡应程相比,日子稍微好过一点,不过也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差别。不善权术的他虽然名为县革委会主任、一把手,但是在众多有政治头脑的下级的摆弄之下,他只是个被架空了的冤大头。县革委的所有决定他说了不算,所有的错误却理所当然地该他承担。所以,当革委会寿终正寝、恢复县委县人委之后,他阿弥陀佛地从第一把手的位置退下来,依然当自己的武装部长。可是,官场中历来只认发达者不认萎缩者,他很快发现自己的话已经无人听,连武装部长都当不下去了,于是他做出了为官以来最聪明的一次决定:提前退休。
1995年,渝城知青返南溪代表团去看望朱柱山时,他已经患上严重的老年痴呆症,记忆衰退,生活不能自理。但是看到知青代表时,他居然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何立伟,模糊不清地说出:“知青!红青团!”
1976年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传遍中国大地,全国人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巴山低头,蜀水垂泪。惟独“二主席”不但不哭,还郑重其事地告诉别人:主席已经通知他了,要他再去警卫站岗。当天晚上,“二主席”手执黑檀木棍无疾而终,脸上挂着喜悦的笑容。
正如成杰估计的那样,革委会成立不久,周晋政被“解放”,重新出来工作。不过他并不是官复原职,而是上调到专区任二把手。
辗转一年后,陆一可将一封信交给早已离开南溪的成杰,告诉他:“你走后,周晋政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就托我带了这封信,要我一定想法亲自交给你。”
成杰拆开这封已折得有些发皱的信,一张熟悉的稿笺纸上写着熟悉的字迹。
小成:
听说你已经离开了南溪,多方打听也无人知道你的去向,所以才托小陆给你带来这封信。我的问题已经得到彻底解决,详情小陆会告诉你。很想知道你的近况,请见信后一定来信联系。
顺致
愉快!
你的忘年交:老周
1970年5月23日
此时的成杰,正在农村的水深火热中煎熬。他把信读了两遍,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打燃打火机,把信纸点着,吹了口气,信纸变成许多黑蝴蝶飞向天空。
陆一可感叹道:“可惜我一年的心血。不过,这结果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1995年,成杰因公来到达县专区,突然萌发了见周晋政的念头。因为听说他已经退休,就冒着大雨,找遍了专区所有的干休所,都没能打听到周晋政的准确情况。他只好去组织部查询,才知道周晋政后来调渡口市任书记,退休后回到山西老家,去年刚刚病逝,南溪和专区都派了专人去悼念。成杰只好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觉得是因为自己当年的不坦荡,才错过了有生之年与周晋政见面的机会,以致留下终身的遗憾。
1995年8月,为了纪念渝城知青赴南溪三十周年,渝城知青组成了代表团重返南溪,成杰也随团前往。
汽车转过板凳垭,扑入视野的是一个崭新的南溪县城。由于资源丰富,南溪的经济有了迅猛的发展,真正开始成为大巴山中的一颗璀璨明珠。县城的面积翻了两番,一座座高耸的楼房,代替了过去杂乱无章的旧木房。街上的行人已经不见包头布和对襟服,穿着打扮和渝城相差无几。背篼也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满街的摩托车。入夜,南溪河两岸灯火通明,河街的卡厅飘出时髦的歌声。
南溪政府热情地欢迎渝城知青代表团的到来,四大班子的领导都到现场迎接。不知是有意的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代表团下榻之处就是县委招待所。只不过现在的招待所除了大礼堂依旧在,其它设施都是新建的。
成杰踏上招待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小弟等人的墓地,他要兑现二十多年的诺言。小树林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和大礼堂门前连成一片的广场。广场上有人在跳舞,有人在练太极拳,也有的在悠闲地散步,祥和的灯光笼罩着广场和广场上的人们。
成杰的心情由遗憾转为安慰:小弟他们什么都没留下,又什么都留下了,他们已经化为一抔黄土,永远与大巴山融为一体了!还有那二百多位至今没有离开南溪的新老知青,他们像巴山石笋一样留在了大巴山,吮吸着铁山银水,不断地增长向上!
大礼堂的顶墙上依稀可见一排墨迹:“青松不老,红青战旗不倒!”成杰感到有些惊异,二十多年的风风雨雨,它们竟然还在!莫非又是某种巧合?
1996年的春天,渝城小泉宾馆大礼堂灯火辉煌。近千名南溪新老知青及部分子女相聚一堂,热烈欢迎南溪县慰问团和留南知青代表的到来。会场里到处是惊喜的呼喊,到处是热烈的握手和拥抱。说不完的往事,道不尽的问询,欢声笑语夹杂着泪水。
大会开始,全场起立,为各种原因长眠于南溪的知青战友默哀三分钟。沉痛的思念把大家带回到那些难忘的日子,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浮上心头,会场里响起哽咽的抽泣声。
慰问团团长代表南溪县几十万人民和县级四大班子,充分肯定了渝城知识青年在建设山区中做出的重大贡献:“六十和七十年代,为了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前后有五千多名渝城知识青年来到南溪县安家落户。你们为南溪带来了文化知识,带来了新的思想、新的价值观念。你们移风易俗,敢破敢立,展现了新中国一代青年的蓬勃朝气和革命精神。这些都深深地影响了南溪的青年一代,为南溪的改革开放奠定了意识基础,提供了行动的榜样。……至今还有二百多位渝城知青留在南溪,连同他们的子女,战斗在南溪的各行各业,同南溪人民一道,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南溪贡献力量!”
何立伟代表渝城知青热情洋溢地致答谢辞:“南溪是我们生命中的第二故乡,那里留有我们的汗水,留有我们的泪水,也留有我们的崇高理想和最宝贵的青春。在这块土地上,我们学会了吃苦耐劳;在这块土地上,我们懂得了坚韧不拔。苦难一旦过去,就成了宝贵的财富。我们每一个人都为曾经在这块红色的土地上生活战斗过而感到光荣!我们为自己的血液里流有南溪水而自豪!甚至我们的许多子女也因自己出生在这块土地而骄傲!感谢南溪人民对我们养育和再造之恩,我们将终身铭记这大巴山一样的恩情!”
马爱南代表扎根南溪的知青发言,这位平常口齿伶俐的女教师对着麦克风居然激动得失声,哽咽了好久,才哑着嗓子憋出一句:“我们以南溪主人的身份,欢迎渝城的亲人和战友再返南溪!”
全场知青含着热泪报以暴风雨般的掌声!
已经拥有一个集团公司、腰缠亿万的陈庆明当即上台表态:首期投资二百万,在南溪办一座花岗石加工厂,为建设第二故乡尽绵薄之力。
全场再次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最后,全体知青深情地唱起《米仓山赞歌》,歌声把大家又带回那难忘的激情燃烧的岁月: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青
青山滴翠真爱人哪。
松涛阵阵唱新歌,
山满歌声谷满情,谷满情。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青,
米仓山上飘彩云。
荒山造林、密林伐树,
深山老林换新装,换新装。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青,
我们为米仓山添新景。
我们胸怀愚公志,
颗颗红心献山区,献山区。
二十世纪只剩下最后几天了。
成杰和许多为生活打拼的人一样,早早地出了家门。吃饭是没时间了,只好随便买点充饥的。刚好来了一个卖饼的大娘,挎篮里的煎饼还冒着热气。
“多少钱一个?”
“五角。”
“给我来两个,这是十块钱。”
大娘低着头慢慢地找补零钱,突然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
成杰一惊,仔细打量卖煎饼的大娘:瘦小羸弱的身体,全白的头发,满是皱纹的脸,瘪着嘴,看样子牙齿已经落光。他迅速地翻遍所有的记忆,的确找不出她的影子,只好抱歉地说:“对不起,真的想不起你是谁。”
“你当然不认识我们了,可是我还认得你。你是成杰,南溪知青。我没说错吧?”
“你是……”
“我也是南溪知青。”
成杰的脑袋嗡地乱响:“南溪知青?是谁?雷家敏?杨红卫?陈芳?谁都像又谁都不太像。”
“大娘”似乎看出了成杰的心思,幽幽地说:“不要乱猜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忘掉了也好。你上了大学,又有一份好工作,还记这么多干啥?”
成杰狼狈不堪地说:“真对不起!”
“没得啥子。你要上班,快走吧!这是补你的钱。”
“你怎么在卖这个?”
“我们不像你,文化浅,又没得专长,回城后只能做点杂工,第一批下岗就有我们。娃儿还在读大学,要用钱的嘛!没得办法,给他找一个算一个。”
“钱就不用补了,给我包二十个煎饼。”
“那又何必呢?你帮得了我今天还帮得了我明天?还是让我自己慢慢卖吧。下次碰到再照顾一下我的生意就行了。”
“大娘”把钱塞进成杰手中,转身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中,但是成杰的耳边久久地回响着她边走边哼的顺口溜:
五十年代炼过钢,
六十年代下过乡。
七十年代刚回城,
八十年代就下岗。
九十年代发余热,
世纪交替吃低保。
蹉跎岁月大半生,
拼命也要奔小康。
(第一部完)
《巴山壮歌》四十、魂系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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