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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壮歌》三十七、梦断夏坝

三十七、梦断夏坝
脚心升起的寒气把成杰从睡梦中冻醒,他努力睁开眼睛,借着窗外透进的一点光亮,依稀可以看清屋里的茅草堆里还熟睡着八九个知青。屋中间的火塘里已经没有了火光,难怪寒气逼人。成杰起身,把支在火塘边的几截树干往塘里移了移,用嘴一阵猛吹,塘里又燃起了红色的火苗。他赶快钻进被窝,裹紧被盖。但经过这么一折腾,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和十多个知青组成的先遣队进入夏坝已经十多天了,足迹踏遍了这块即将成为红青团大本营和知青实验场的土地的每一个角落。
夏坝实际上是一块平缓的盆地,面积约五千亩,分为上中下三个阶梯,分别叫做上坝、中坝、下坝。一条清澈的溪流从坝中穿过,然后跌下山崖,挂成一道美丽的瀑布。坝四周除了铁桶般的高山就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仅有一条曲折盘旋的山区小公路和外界相通。如果封住山口,这块坝子就成了苍鹰难飞渡、猿猴愁攀援的绝地。
下坝分布着七八排整齐的平房,大部分是宿舍,其余的是办公室、厨房和仓库,还有牛棚猪圈等等。
夏坝唯一的留守人员罗思林介绍说:“这里可是块保肋肉,原来是巴中、旺苍、南溪三县最大的劳改农场,最红火的时候犯人加上管理人员有七八百人。就是因为交通不便,犯人数量减少,1962年被下马撤销,留下我一个人照‘摊子’。这么大个‘摊子’,我就是有五双腿十只眼睛也管不住哪一头。附近的山民和猎人阴一个阳一个,顺手牵羊地薅刨(拿)走不少东西,现在就剩几排房屋了。”
可能是要保持管理人员的形象,罗思林终年穿着干部制服,戴着干部帽,左胸兜里插着牙刷——这是当地许多基层干部的标志,牙刷比钢笔便宜,也适用。他得知了知青的来意,非常高兴:“这里是国家的财产,你们是国家的人,正好正好!你们来办农场,国家财产保得住,我也完成了任务,以后也有人摆龙门阵。这几年一个人,话都差点不会说了。其他事情你们不要担心,这里三不管,我不下山,鬼都不会上来过问。”
先遣队的任务是要整修出近二百人的住宿、伙食团和仓库等公用设施,为大批知青的到来创造条件。而这一切又必须赶在县革委成立和大雪封山之前完成,否则“红青公社”的创建就会流产。新生政权和大自然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成杰动了动胳膊,肩上又是一阵火燎似的疼痛。用手一摸,又肿又烫,这是扛树木给压的。
修复工作比预想的困难得多。许多房子看似好的,但因年久失修,有的墙体开裂,有的没有了门窗。而床,仅剩下又破又烂的十多张。成杰和战友们选出十间保存较好的住房,配上从别处拆下来的门窗,基本保证了大部队有房可住。没有床,就准备先打地铺。为了保证安全过冬,先遣队还必须准备大量的木柴。复修工作所需的材料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山里有的是茅草、竹子和树木。困难的是先遣队人手太少,工具也不多,大量地割茅草、砍竹子、砍树木,还要运回住所,不是件容易的事。十几天下来,大家的手掌被斧头和镰刀打起了血泡,手臂和脸上被茅草划出道道血痕,肩头被树木压得又红又肿。
“以前在林场,手上肩头背上都磨起了茧,丢了锄头拿扁担,也不晓得啥子叫痛。现在人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两年没参加劳动,反而成了玻璃肩头糠粑手,摸到哪样都恼火!再这样下去,都快成修正主义了。”成杰心里想,“没关系,三个月的脚杆二十天的肩,只要再坚持几天,肯定能挺过去。”
窗外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成杰警惕地摸起床边的砍刀。山中的野兽已经不止一次来光临他们的“寒舍”了,偷走粮食,还顺手牵羊地拖走两件衣服,吓得女生们晚上不敢开门,罗思林认出有野猪的脚印。
小弟高兴地说:“想法搞倒一头,打个大牙祭!”
罗思林警告说:“啥子野娃都可以碰,野猪千万不要惹!”
成杰有些奇怪:“猪最温顺不过,怎么不能惹呢?”
罗思林说:“野猪不比家猪,凶得很,跑起来狗都撵不到。嘴上那对獠牙,土墙都可以顶两个洞。一尺多粗的大树,它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就可以连根刨起。身上的皮又厚,一发痒就在树干上擦,擦得一身都是松油,然后又在土堆里滚层泥,这样一层油一层泥地裹满全身,硬梆梆的,好像穿了一身盔甲,刀都砍不进去。特别是独猪,更凶,豹子老虎碰到它都要绕道走。所以山里人都知道‘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才是兽中之王。”
罗思林又讲起什么“天上飞的斑鸠,地上跑的竹牛”最好吃,逗得知青们嘴馋不已。
窗外的声音消失了,成杰的思路又拉了回来。他把先遣队做的工作大致估算了一下:房子已经整修完毕,茅草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事情主要是砍树劈柴,只要再有五六天的时间,就可以基本完成任务了。
他兴奋起来,很想把战友们都叫醒,马上上山砍树。但看见大家还在死猪般沉睡,小弟连胳膊冷冻在被盖外都不知道,陆一可蜷成一只大虾米,还不时地磨牙,大家实在太累了。他放弃了喊醒的念头,“哪怕让他们多睡十分钟也好。”他对自己说。
隔壁女生寝室传来婴儿的哭啼,是“知青之花”的声音。
雷家敏自从有了孩子,性格大变,不再火爆也不再骂人,但那股倔劲依然不改。这次报名参加先遣队,遭到大家的反对,她眼睛一瞪:“我又不是黄泥巴捏的,哪个不服气就来扳一手腕。娃儿又啷个了?又不是千金小姐。多衣多寒,多食多病,贱养贱带,我就不信她长不大!干其它活路不方便,呆在屋头给大家煮点饭、烧点水总可以吧?”
其实,煮饭烧水的活路并不轻松,早晨比谁都起得早,晚上众人都上了床,还要洗锅刷碗。雷家敏又是一个闲不住、不服输的人,稍有空闲,就把战友们换下的衣服收出来洗,结果成了全队最累的人。
“知青之花”是先遣队全体知青的宝贝和开心果,谁都喜欢逗逗她,再苦再累,只要看见小家伙咧嘴一笑,一切苦和累都烟消云散了。
“家敏姐,孩子是饿了吧?我来煮早饭,你去喂喂孩子吧。”是马爱南的声音。
一个“饿”字,把成杰的心揪了起来:先遣队面临的最大困难不是劳累而是饥饿。带来的粮食已经告罄,总部答应的粮食和物资不知为什么迟迟不见送来。这两天劳动量越来越大,稀饭却越来越清,昨天晚上干脆断了炊。好在罗思林送来半背篼洋芋,才解了燃眉之急。
大人没吃饱还可以硬撑,“知青之花”可撑不住,饿了就扯开喉咙哭。眼看粮食越来越少,成杰悄悄留下点米,让雷家敏省着给孩子熬稀饭喝,但雷家敏转背就把米全部倒进了锅里。昨天晚上,“知青之花”咽不下洋芋,被呛得直哭,哭得所有人的心都酸酸的。
“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罗思林给孩子搞点吃的来。”成杰心想,“当然,如果总部的粮食和物资送上来了,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何立伟绝不会弃山上十几个知青不顾,也许今天汽车就会到来。”
这么一想,他仿佛真的听见了外面有汽车的轰鸣声。他赶快起身,穿上棉衣,推开房门。眼前的景况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昨晚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门外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一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听见的是风雪的吼叫声。
“完了!这样大的雪,汽车能上山吗?”不祥之感爬上心头,他赶快叫醒还在睡梦中的战友,商量对策。
孙聪双手紧握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的路面。平时空话不断的他,此时嘴巴紧闭,连大气都不敢乱出,全神贯注地开着车。
何立伟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脸的疲惫,闭着眼睛,一言不发,随着汽车一路颠来簸去。
这是一条极为简陋的山区公路,坡度大,宽度窄。有的路段,只有车轮能压在路面上,为了防止车厢挂着山壁,另一边的车厢几乎悬出路面。如果碰上急转弯,卡车还要打几次倒车才能绕过去。路面多年失修,到处坑洼不平,卡车走在上面就像扭秧歌。卡车还不时停下,五六个知青从车厢里跳下来,挥动铁镐铁锨,挖的挖、填的填,忙活一阵,卡车才过得去。这样走走停停地过了两小时,卡车开出县城还不足十公里。
更倒霉的是,出发时的小雨变成了雪花,越往上走,雪下得越大,路面越来越滑,能见度越来越低。
孙聪试探着问好像在闭目养神的何立伟:“雪越来越大,还走吗?”
何立伟连眼睛都没睁一下,“看样子今天会不会停?”
“难说。”
“那就是下刀子也得走!”
孙聪不再说什么,跳下驾驶室,对车厢里的知青一招手:“下来!套防滑链。”
卡车拖着“哗哗”作响的铁链继续上路了,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中传响,连空气都在微微颤抖。
虽然大家都知道山上的气温要冷些,但没想到今年的冬天会来得这么早。一看漫天的大雪,先遣队的每个成员对面临的处境都心如明镜,用不着成杰说明,大家都知道必须作一次艰难的选择:或者趁大雪还没把山口封死,马上下山,虽然会挨冻受饿,安全返回县城还是不成问题的,因为走出半天的路程,就可以找到人家;或者留在山上,等待粮食和大部队的到来。
“我们现在绝对不能撤下去!”陆一可声音不大,但很坚决,“按照原定计划,再过几天,各林场的知青、粮食和耕牛就要转移到坝上来。现在他们肯定已经在路途中了,如果我们现在撤走,就完不成接纳的准备工作,到时候这么多人住哪里?耕牛关哪里?粮食放哪里?现在不抓紧时间做好过冬准备,大雪一封山,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我们的‘红青公社’肯定完蛋!”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吃的,这儿又前不挨村、后不巴店,万一大雪封了山,外面的人和粮食都进不来,我们这十多个人就可能被困死在山上。我看不如先撤下去,明年开春还可以再来嘛。”有人异议。
“明年?如果我们不能赶在封山前把‘红青公社’办起来,造成既成事实,等不到明年,我们就已经被全部赶下户了!这些果园,这些牧场,这些加工厂,还有这水电站,统统成了海市蜃楼!”马爱南指着墙上贴的《红青公社示意草图》激奋起来。
“人是铁饭是钢,这吃饭的问题啷个办呢?”
“活人还会被尿憋死,守着大山还能饿死人?满山的野菜蕨芨头哪样不可以吃?葛根又细又嫩又爽口,比洋芋好吃多了。当年的大巴山游击队就是靠这些东西坚持下来的,我们怕啥子?”陆一可吐了几个烟圈。
“要是没交枪就好了,找两杆枪来,随便打只野猪豹子,也够吃上三五天。”小弟蹦了起来,好像他已经是猎手。
“不能让全县知青的希望毁灭在我们的胆怯上。”
“谁要走谁走,反正我不走,我们‘知青之花’也不走。”雷家敏亲了亲怀中的女儿。
“不走!”
“我也不走!”
“你们都不怕,我怕啥子?不走就不走!”
先遣队员群情激奋。
成杰激动地站起来,“好!既然大家都决定留下来,我们就一定要抢在大雪封山之前完成各项过冬的准备工作。现在雪已经小些了,吃完早饭,该干啥子的继续干,粮食我想相信总部一定会想法给我们送上来的。”
卡车又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停下不动了。
何立伟睁开眼睛问:“怎么回事?”
“到‘鬼门关’了,先侦查一下情况。”孙聪跳下司机台。
“鬼门关”是一个陡峭的急转,由于弯度太小,汽车根本无法直接转过去,于是筑路工人就在两座紧贴的山包之间修了一条8字型的车道,汽车要绕着两座山包转一圈,才能绕上另一座山峰。而这8字型车道的外面,全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一旦掉下去,肯定是车毁人亡。凡是车到此地,司机无不提心吊胆,作噤作寒,生怕一不小心掉下去,连尸骨都找不回来。所以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鬼门关”。
今天的“鬼门关”更是鬼气逼人:白雪覆盖下,两座山包好似两座大坟墓,随时准备埋葬不幸者的尸体;树上的雪挂就像白无常吊下来的长舌,时刻准备勾走倒霉的魂灵;风雪发出凄厉的尖啸,好像要把一切活物都卷进万丈深渊。
平时自诩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屁股都要摸一下的孙聪看得直摇头,对何立伟说:“实在太危险了,路都看不清楚,稍不注意,就可能滑下去,还是改天再上去吧。”
何立伟冷冷地回答:“改天再去?说得轻巧。山上十多个知青已经断粮,正在风雪中苦苦等待我们的支援,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冻死饿死的危险。要是这风雪几天都不停,改天我们上去收尸吗?”
“要是车滑了下去,山上的命救不了,还会多搭上几条命。”
“怕死就下车,我来开!”
孙聪被激怒了,对车厢里的知青大喊:“统统下来,去把路面给老子踏出来!老子就不信这个邪!阎王爷敢收我孙猴子的命,他娃也莫想过安生日子!”他打开车门,推着何立伟,“你也下去!老子不喜欢拉人垫背。”
何立伟纹丝不动,“你不喜欢拉人垫背,我偏喜欢拉你垫背。今天要么我们都安全回去,要么一齐掉下去。开车!我要睡觉了。”
“莫忙,发支烟!”孙聪点上香烟,猛吸一口,狠狠踩下油门,山谷中响起卡车的怒吼。
“呵——顺山倒哟——盯到起哟——”吆喝声中,一棵大树发出咔咔的响声,然后轰然倒下,树林里腾起一片雪雾。
“‘烟灰’,搭个手,”成杰竖起一根百多斤重的圆木,“帮我送上肩。”
“雪地路滑,还是两个人抬吧。”
“没关系,用力,起!”
成杰把圆木扛了起来,马上感觉不对劲:这被雪水浸湿的圆木比往常沉重了许多,硬梆梆的压在红肿的肩上,针刺一般痛。他试着走了几步,两腿直打闪,耳朵里嗡嗡乱响,眼前窜出一串串金星。几口气没提上来,冷汗立即打湿了背心。他知道,接连几天没吃饱饭,本来就瘦弱的身体已有了虚脱的先兆,六二、六三年时他经常出现这种状况。
他在心中叮嘱自己:“又不是豆腐渣和屁捏的,饿两顿饭就遭不住了?全队知青都在咬着牙坚持,自己可千万不能散劲!”
他凝神定气,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肩上轻松了些,人也轻松了些。他艰难地迈开脚步,咔嚓,咔嚓,积雪在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路途中休息了好几次,他才把这根圆木扛到了柴棚。
扔掉圆木,肩上一下轻松多了,但脚下又感觉不对劲。抬脚一看,由于路滑,脚指头用力抓地,半旧的解放鞋已经绽开了缝,雪从缝隙中钻进去,湿透了大半只鞋。“天啊!这可是唯一的一双鞋,万一磨破了,在这大山中哪里去换?”成杰心中暗暗叫苦。
反正穿着鞋也当没穿,不如保住鞋子要紧。他脱下解放鞋,插进后腰,赤着双脚站到雪地上。针刺般的寒冷透过脚心,传遍脚趾,顺着小腿爬上膝盖。他不由自主地在雪地里跳了起来,让双脚轮流离开玻璃渣似的积雪,来缓解疼痛。脚板慢慢麻木,疼痛慢慢消失了,他赶快跑起来,一刻都不敢停下。
奇怪得很,脚下这么一折腾,饥饿好像吓得躲起来了。他飞快地扛起一根圆木,口里还喊道:“崽儿们,唱支歌,提点精神!”
我们年轻人,
有颗火热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哪里有困难,
哪里有我们,
赤胆忠心干革命。
……
风雪似乎也被感动了,收起了它的淫威,停了下来。太阳撕开云层,钻了出来。群山红装素裹,分外艳丽。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成杰一头钻进厨房,向雷家敏宣称:“今天中午增加一道菜:红烧蹄子,你看像不像?”他得意地伸出冻得发紫的脚掌。
“哎呀!啷个冻成这个样子?逞啥子能!这样冷的天还打光脚板。”
“这你就不懂了。脚是自己的,不用花钱;鞋子烂了就要花钱买了。快帮我打盆热水来烫烫脚。”
雷家敏赶快端来一盆热水。成杰正要把脚往盆里伸,被从门外赶来的罗思林一把抓住,“这双脚你不想要了!快把热水倒掉,给我端盆雪进来。站着干啥子?快点呀!”雷家敏赶快从门外装来一盆雪。
罗思林蹲下身子,把成杰的双脚放在自己的右腿上,抓起盆中的雪开始搓起来,一把雪化了又换一把。搓了好一会儿,成杰的两脚由紫色转为白色;慢慢地,白色中隐隐透出红色。
成杰又感觉到针刺般的疼痛了。
“忍着点!”罗思林吩咐道:“把雪倒了,打盆冷水。”
成杰的脚被放入冷水:“怪,这冷水怎么会烫脚呢?”他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不要动,再坚持一下。”
一股热气从脚心开始,扩散到脚趾,再升至小腿、膝盖,不久,成杰感到两脚都开始微微发烫了。
“好啦,这回可以用热水烫了。”罗思林站起身,拍拍手,“还是知识青年,这点知识都不晓得。你这两只脚要是马上放进热水,肯定已经报销了!”
成杰隐隐约约记起学过的《卫生常识》,好像的确提到冻伤不能马上用热水烫,否则肌肉将会坏死。他对着雷家敏伸了伸舌头。
“吃饭啦!隔壁那些挺尸的,肚皮还没有饿吗?”雷家敏扯开喉咙吼道。
知青们累得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正摊在铺上喘气。一听见这美妙的骂声,弹簧似的从铺上跳起来,冲进厨房。
“慢点慢点,饿死鬼来投胎的吗?几辈子没吃过饭了?莫乱抓,每人两个洋芋一碗汤。”
一定有人会认为,这两个洋芋肯定比山珍海味还美味可口。大错特错!多数知青还没有尝出是咸是酸,手中的洋芋就已经进了“肚家坝”。
小弟伸出两只空手,埋怨说:“雷姐,你莫把洋芋煮这么软嘛,我还没动牙齿,它们就没得了。”
“还用得着咬?我刚张开嘴,它们就从牙齿缝缝钻进去了。”陆一可说得更悬。
盆子里还剩七八个洋芋,众人的眼睛慢慢向它们聚焦。
“小弟,你正在长身体,饿不得,再吃一个。”雷家敏递过盆子。
“别、别,就是因为我人小,两个洋芋就胀齐喉咙口了,哪里还装得下?”小弟吞着口水直往后躲,一面把陆一可推了上去,“你人高,肠子都要长一截,装得多,再吃一个。”
“莫扯把子(开玩笑)。本人瘦是瘦、精神够,肚皮里头板油多得起网网,你们没得哪个饿得赢我。你们吃,我就免了。”
盆子推过去、让过来,转了一圈,里面的洋芋一个也没少。
雷家敏一把夺过盆子,“你们男生饭量大,又要干重活,每人半个。哪个不要,我就塞进他嘴巴!”
成杰一思量:罗思林送来的半背篼洋芋已经一个不剩,晚饭还是个未知数。他接过盆子,“我看还是先留着吧,万一……”他没有再说下去。
谁都听出了成杰话中的意思,屋子里静了下来。
一阵轻微的鼾声传来,大家寻声一看,原来是“知青之花”吃了罗思林带来的稀饭后,躺在灶边的柴禾堆里睡着了。小小的鼻孔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红扑扑的小脸蛋像两只彩蝶在翩飞。
雷家敏怜爱地把女儿抱进怀里,小心地拣去她身上的杂草,轻轻地哼起了歌剧《江姐》中的插曲:
啊——
孩子啊孩子啊,
革命的后代祖国的花。
别忘了今天呀,
别忘了你的爹妈。
是他们用鲜血染成了红旗,
用生命换来了遍地胜利花。
……
在场的知青无不动容,有的眼睛已经湿润。
成杰打破了沉静,坚定地说:“为了我们的未来,也为了下一代的未来,我们一定要建好红青公社,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闯出一条新路!”
“不休息了,接着干!”小弟提起斧头。
“对,接着干!”大家纷纷拿起工具。
“莫闹!我好像听到点什么声音。”马爱南神色紧张地直摇手。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屋里又安静下来。
“对,是汽车!”
“真的呀?”
“绝对没错,是汽车!”
“对!我也听见了,是汽车的声音!”成杰的脸上露出喜色。
“啊!汽车来啦——”知青们惊喜若狂地冲出门去,直奔山口。
崎岖的公路上,卡车像一只甲壳虫,缓慢地向山口爬来,巨大的轰鸣声奏响着高亢的凯歌。
卡车还没有停稳,大家就拥了上去,和车上跳下来的知青紧紧拥抱成一堆,欢呼声此起彼伏。
小弟冲上去给了孙聪一拳,“我就晓得你猴子本事大,一定会来的。”
孙聪还了一拳,“为了你小子这条小命,俺老孙的老命都差点除脱了!”
何立伟和大家一一握手:“辛苦了!辛苦了!”
“还好,你们这一来,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吗?”成杰欣喜地说。
“我们带来的吃的,最多也只能管两三天。”何立伟的脸上出现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
“能管两三天就够了。我估计这雪一停,大部队也快到了。”成杰没注意到何立伟的神情,兴致勃勃地带着新来的知青到处参观,“你们看,这是伙食团;这是宿舍,都打好地铺了,住两百人没问题;这些柴禾,基本上可以烧一个冬天。我们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部队什么时候到?”
何立伟仔细查看了农场的各种设施,又登上高处环视了整个盆地,再极目四周的森林和雪峰,无限感慨地说:“真是一块天造地设的宝地啊!可惜我们的缘分太浅,缘分太浅啊!”
他避开成杰投来的疑问目光,转身面对还沉浸在兴奋中的知青,“同志们,战友们,大家静一静!”他的脸色凝重,声音也沉重得像铅块,“我知道,这块土地是我们的希望和梦想,是我们的立足之本。今天实地一走,亲眼目睹了先遣队的战友们为了红青公社的创立所付出的艰辛劳动。你们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累,我感谢你们!全体知青也感谢你们!但是我不得不痛苦地告诉大家,”他停住了,紧紧地咬住牙关,脸上的肌肉急促地抽搐。
全场的知青惊疑地望着他,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不得不痛苦地告诉大家,我们的红青公社已经被扼杀在摇篮中,夭折了!”
“啊!”
“什么?”
好似晴天霹雳,人群一阵骚乱。
“大家静一静,听我把情况说清楚。我们的这次行动,虽然经过周密计划,并且加强了保密,无奈动作太大,涉及几个林场,又牵涉到林场干部和老场员的利益,所以难免不走漏风声。双河林场已经将一万多斤谷子装上汽车,十几条耕牛赶到半路。县革筹得知消息,派部队拦截了粮食和耕牛,还抓走了两个知青。其它林场也被各公社的基干农民兵看死,半点东西都不准拿走。县革筹下令,抢林场就是反革命,必要时可以开枪!”
“妈的,老子们自己种的粮食都拿不得了,天下没这本书卖!”
“打那些狗日的!”
“和他们拼了!”
“打谁去?打解放军?用什么打?锄把还是拳头?这个新生政权不就是我们给打出来的吗?为了它的诞生,我们流过汗、流过血!现在我们又去造它的反,不是扇自己的耳光吗?”何立伟苦涩地说。
知青们像被锥子戳了洞的皮球,蹦跶不起来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造出的神祗祭起的法刀,竟首先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妈的,比黑县委还黑!”
“四眼狗,翻脸就不认人!”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呢?”
“我们只能暂时撤下山,赶在大雪封山之前回到县城,我今天就是来接大家的。”
“那我们十多天的辛苦不是白费了?”
“我们不走,就在山上打游击!”
“要走,老子就一把火把准备的东西烧个精光再走!”
“胡闹!”何立伟厉声制止住要去点火的小弟,“我们是知识青年,不是土匪。现在别人正想拿我们说事,你倒往笼笼里钻!”
他又缓和下自己的语气,悲怆地说:“红青公社夭折,大家心里难受,我心里就好受?它浸透了大家的心血,同样也饱含了我的心血呀!作为红青团的主要负责人,我没有能力把这件事办好,是我对不起大家。现在事已至此,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再与县革筹抗争,但是我们要有面对现实的勇气。鲁迅先生说:‘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我们不是懦夫!大巴山作证:面对命运的挑战,我们努力过、奋斗过、抗争过,我们问心无愧!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高潮即将到来,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还有许多雄壮的戏剧要演,我们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挫折,就自暴自弃、匆匆下台了呢?”
黄昏时分,知青们把能留下的东西都送给了罗思林,登车返城。
大家深情地抚摸着一堆堆茅草,一垛垛木材;登上高处,眺望肥沃的田土,茂密的森林;一步三回头,久久不愿离去。十多天来,他们已经把汗水和希望留在了这块坝上,可如今一切都变成南柯一梦,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残酷的现实。
成杰从墙上揭下那张红青公社规划草图,揣进怀中,最后一个跳上卡车。夏坝最后留在他视野里的是墙上那一长排标语:“青松不老,红青团战旗不倒!”耳边响起的是“知青之花”伤心欲绝的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