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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壮歌》三十三、搬石砸天

三十三、搬石砸天
何立伟嫌医院憋得难受,不顾大家的反对,提前出院回到了招待所。由于腿伤没有痊愈,架着拐杖,走起路来一拖一拐,很是滑稽。
刘强戏称:“我们司令现在成了真正的三军总司令:远看像步兵出击,近看像空军稍息,走起路来像水兵演习,跑起来像骑兵射击。”
小弟更绝,把《十送红军》的歌词篡改了,连唱带比:“拜拜去找红军,红军不要拜拜,说他翘起个屁股,打仗暴露目标……”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小弟正在得意,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何立伟几拐杖,打得他哎哟直叫,抱着屁股乱跳。
何立伟得意地说:“小子,现在是谁在翘起屁股?你以为共军的伤病员是这么好欺负的么?”
小弟扮了个鬼脸:“八路的伤病员,大大的厉害!”笑得众人前俯后仰。
还有更为滑稽的。
何立伟拄着拐杖在走道里来回地练习走路,突然发现地上有些黄色的东西。他低头仔细一看,大怒,用拐杖把楼板敲得山响:“各个房间的人都给我出来!”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围了过去。
“你们看,谁干的好事?把屎拉在过道上,缺德!成杰,给我好好清查,谁干的?”
成杰仔细看了看,强忍住笑,对大家挥挥手:“都回去,都回去。这个事我晓得处理,大家都回去!”
他把还在一愣一愣的何立伟拉进屋,关上门,轻声地说:“司令,莫吼了,那是你摆的摊子!”
“我?”何立伟迷惑不解。
好像是为了证实成杰的话,一个粪蛋从何立伟的裤腿里掉了下来。原来因为大腿受伤,影响了肛肌的控制力,躺在床上时不觉察,现在站起来,再一用力,就现怪相了。
笑话归笑话。仗着年轻力壮,何立伟的枪伤恢复得很快,两个星期后,他就可以扔掉拐杖自由行走了。当然,其中少不了曾小川的精心护理。
自从何立伟回到招待所,县城各组织的头头们时常来看望已属常事。但朱柱山和王副部长的来临却出乎预料。
“何司令,不好意思,你受伤后我们也不好来医院看你。今天我陪朱部长专门来招待所,表示个歉意!”王副部长快人快语,进门就说。
朱柱山握住何立伟的手问:“伤口没事了吧?”
“不敢当!早就没事了。谢谢两位部长,快请坐!”
直觉告诉何立伟,朱柱山今天是有事而来的。果不出所料,几句寒喧后,朱柱山进入了正题:“何司令,这次你们算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帮我们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什么大难题?”何立伟有点惊讶。
“主动欢迎联络站和巴山红卫兵回城呀!”
“这算什么难题?我们不过是紧跟毛主席和党中央的伟大战略部署嘛。”
“南溪要建立新生红色政权,首先需要实现大联合。这个问题我们几次提出来都遭到捍红派的反对。胡司令甚至说,就用从头越兵团顶替巴山红卫兵学生组织的位置,这他妈不是捏到鼻子哄眼睛嘛?省革筹肯定不会同意!现在你们首先提出欢迎联络站、巴山红卫兵回城闹革命、搞联合,其它的组织也不再反对了,还纷纷表态跟进。这样一来,我们对内对外、对上对下都有了交待。你们的高姿态为我们解决了难题,也为南溪县革委会的成立扫清了障碍、铺平了道路。”今非昔比,经过近两年的磨练,朱柱山也有长篇大论的口才了。
“我们不是团结战斗、生死与共的战友吗?谁帮谁呀?”曾小川半开玩地笑着说。
屋里的知青都笑起来,两位部长也跟着笑了。但何立伟听出他们的笑声有些不自然,就试探着问:“两位部长今天专程来招待所,不单是为了说几句夸奖的话吧?”
两位部长面面相觑,一脸苦笑。这些在战场上英勇厮杀的好汉,一和权术交手,就显得英雄气短了。朱柱山用手捅了捅王副部长,“这些狗打架的事情我说不清楚,还是你来。”
王副部长想了想,对何立伟说:“是不是可以请其他知青同志暂时出去一下?”
感到事情的重大,没等何立伟发话,在场的知青都自觉地退了出去。
“曾小川,曾三高,你留下。”朱柱山对曾小川招招手。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紧张。
王副部长咳了声嗽,努力让谈话显得轻松些:“现在我们四个人,除了曾小川,三个都是挨过枪子的男人,说话就不用转弯抹角了。是这样的:根据各县的具体情况,军分区认为我们南溪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条件最为成熟,省革筹也同意军分区的意见,把南溪纳入了全省首批成立县革命委员会的名单。”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们早就望眼欲穿了!”曾小川高兴地说,何立伟却不动声色。
“省革筹和军分区指示我们武装部,尽快组织三结合代表团,汇合全省各地的代表,近期上北京参加学习班。在中央文革的具体指导下,参与解决四川问题,并筹建南溪县革命委员会。”
“我知道了,是不是在代表团的名额分配上,有什么搁不平的困难?”曾小川问。
“名额分配的权力在我们手中,谁有意见也不行。问题难就难在你们红青团身上。”
“难道我们红青团就没有派代表的资格?”曾小川敏锐地嗅出王部长话中的味道。
“我和朱部长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来招待所的。”
“怎么会这样!”
“小川,坐下坐下,听王部长把话说完。”何立伟还从来没看见曾小川像今天这样激动过,赶快把她招呼住。
“武装部列的名单上第一个就是红青团何立伟,但是征求意见时,有人不赞成,理由很简单,也很硬火:说是中央明文规定,知识青年不能单独成立组织。你们也知道,群众组织中有不同观点,我们武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有一个人把这个情况上报,名单就不会被批准。”
何立伟和曾小川无语了。两年多的叱咤风云,忙得他们已经忘掉了头上的这道紧箍咒,现在给人一念,他们又开始尝到头痛难忍的滋味了。
“我们商量了几天,王部长想出了一个‘插烂污’的主意,”朱柱山开口了,“去掉红青团三个字,在何立伟头上随便安一个群众组织的名称,来个换汤不换药,你们看行不行?”
“绝对不行!离开了红青团,我何立伟算什么东西?绝对不行!”
“但是……”王副部长还想说什么。
“请不必再说了。两位部长的情我何立伟领了,我们红青团领了。但事关整个红青团的荣誉和存亡,我们宁愿不参加学习班,也不愿放弃我们的名称!”
朱柱山对王副部长说:“怎么样,老伙计?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嘛。”
王副部长有些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对你们知青、对南溪的新生政权都很重要,失去了损失就大了!”
何立伟慢慢冷静下来。王副部长的话很有道理。好不容易才盼来这样一个机会,可以直接向党中央、向毛主席汇报知识青年的问题;同时还事关新生红色政权的权力分配,绝不可意气用事,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相让。但改名换旗号是绝对不行的。那怎么办才好呢?
他询问朱柱山:“代表团什么时候上北京?”
“半个月左右。”
还有周旋的时间,他松了口气,“朱部长,这样好不好?请你们把上报名单的时间尽量往后拖,容我们再考虑考虑。”
“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好吧,我尽量把时间往后拖。但是你们一定要抓紧。这种大事开不得玩笑,到时候谁都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朱柱山叮嘱道。
送走两位部长,何立伟兴奋地一拍桌子,对曾小川说:“天赐良机,决不放过!这次上北京我一定要去,而且要代表红青团去!”
“你有绝对把握?”
“事在人为嘛!从现在起你主要做好两件事:第一,连夜赶写一份报告,说明红青团不是单纯的知青组织,按人数计算,农民和学生的比例超过知青。明天就把这份报告送武装部,请他们转呈军分区和省革筹。第二,和‘烟灰’一起,把知青和社办场有关的材料准备好,我要带上北京。其它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然后他拨通了工人造反兵团李有庆的电话,“喂——老李呀,我的伤嘛?已经可以走路了,谢谢你的关心!什么重要的事?去北京?我已经知道了,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事。我必须去?我也是这个意思。有人搞小动作?醉翁之意不在酒。十个说客挡不住一个夺客,我们不可不防。……对!对!我也是这个意思,就拜托你了!反正南溪的事情,我们一定团结在一起,严防个人野心家独掌大权。”
接下来的日子里,何立伟释放出最大的能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关系,不断地向专区、往省里打电话、发报告。也顾不得腿伤未愈,每天去武装部打听消息,提出新的理由和建议。又不断约见各群众组织的头头,反复进行游说。
时间也有相对论,你越是着急,它越是过得快,拉都拉不住。转眼十多天过去了,红青团的代表资格问题依然如泥牛入海,没有音信。
朱柱山有些急了,召集已经决定上京的代表开会,商定出发时间和有关事项。他说:“联络站和巴山红卫兵代表我们已经通知到,他们不再回南溪,直接去北京等我们。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红青团的代表名额,上面始终没有具体答复。时间已经很紧张了,今天征求大家的意见,我们是马上出发,还是再等两天?”
会议室里沉默无声,众人的眼光慢慢地集中到了胡应程和李有庆的身上。
“胡司令,你就先带个头。”朱柱山点名了。
胡应程习惯性地稍加推辞,然后振振有词地说道:“按理说,大家一起出发最好,最能体现我们南溪造反派的团结。问题是红青团代表名额有中央文件在那里管到,军分区和省革筹会不会、敢不敢松这个口?武装部打了这么多报告,上面都没得答复。这起码说明一点,上头要管的事情太多,不可能为一个小小群众组织的名额问题专门开会研究。如果是这样,我们等到明年也是白等。当然这只是个人看法,大家说了算。”
李有庆说话了:“我觉得,既然还有两天时间,还是再等一等。红青团在全省只是一个小小的群众组织,但在南溪却举足轻重,没有他们的代表不公平,南溪的问题也不好解决。上面没有明确答复,也说明还有一线希望。所以我的意见还是再等两天。”
这下会议室热闹起来。
“对头,这么重大的事情,不能为一个组织耽误了。”
“我看还是等一等,没有红青团,南溪的事情的确不好办。”
“未必缺了红萝卜就办不成席了?”
“话也不能这样说,人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良心说,不是红青团,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讨论成立革委会的问题?不晓得哪天就被联络站、巴山红卫兵撵得满山跑啰!”
“我们先走,批文下来后他们来追我们不就得了?何必大家都泡在县城。”
……
“好了,好了,不讨论了!我赞成多数人的意见,明天就出发,大家马上回去做准备。”朱柱山一锤定音。
李有庆也不再争了:“我最后提个问题:没有红青团的代表,这一路上的安全怎么保证?”
朱柱山说:“有我在,怕什么?”
胡应程一拍胸口:“我派一个排武装护送,保证畅通无阻。”
李有庆笑了笑:“那就托胡司令的福了。”
代表团明日起程的消息传到招待所,何立伟什么话也没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猛抽香烟。他碰上了自造反以来的最大难题,面临一次最艰难的抉择:虽然他还不完全懂什么政治斗争只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之类的名言,但是他知道,在这决定权力分配的关键时刻,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如果失去这次上北京的机会,县革委肯定不会有知青的一席之地,以后会有谁来为知青说话、保护知青的利益?如果不能向毛主席党中央反映知青的境况,今后上山下乡的路该如何走下去?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近两年的浴血牺牲付之东流吗?
但是,一切可努的力都努了,一切该做的事也都做了,结果依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明天代表团就要出发北上,只要他们一离开南溪,再补名额就成了一张空头支票,永远不可能兑现。放弃吧,心不甘;不放弃,那份红头中央文件就像压在头上的五行山。他一个普普通通的知青,带领着一个小小的群众组织又能怎么样呢?还能搬起石头砸天?
另一间屋子里,几个骨干不敢惊动何立伟,在一旁小声地议论。
“妈的,这回算是彻底完了!”刘强往床上一倒,好像真的挨了一枪。
“早晓得,不如那天答应武装部的建议,换一个组织的名称,去了再说。”陆一可喷了口烟。
成杰顶了回去:“事后诸葛亮谁都当得来,司令还不是为了红青团。如果只是自己想去北京,他早就答应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是说,为了到达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
“你们安静点好不好?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扳嘴劲。不如动脑子想想,还有什么办法没有?”曾小川生气地说。
“搬石头砸天!搬石头砸天!”何立伟口中反复地念着这句话,突然一个激灵,一个狂妄的设想闪现脑海,设想又迅速变成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案。他兴奋地打开门,大声喊道:“麻哥,三高,你们快过来!”
听完了何立伟的方案,刘强第一个赞成:“妈的!要得,就这样干!整烂就整烂,整烂了翻铁山!”
曾小川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块石头一旦砸出去,我们就断了所有的退路,可能同全县的造反派翻脸,同时也得罪了武装部,甚至会落下对抗省革筹和中央的罪名!”
“这些我都想过。文化大革命以来,中央发布的文件多如牛毛,又有几个得到认真执行的?各行各业都有成立组织的权利,为什么就知识青年没有?万晓春的话说得有道理,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我们没有奶吃,难道连哭的权利都没有?现在全国的知青唯独我们还有一点哭的机会,我们就把它哭响!为我们自己,也为全省全国的所有知青,哭它个惊天动地!至于退路和后果,如果连起码的做人权利都没有,还顾及什么退路和后果!既然无路可走,我们只好铤而走险,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这个问题不讨论了,出了事情我个人顶。”
刘强把袖子一挽,激忿地说:“杀人不过头落地,司令,我们跟你干!”
“那好!麻哥,你今天就带人上板凳垭,占领制高点修筑工事。把重机枪搬上去,用连二石把公路压断,封锁住板凳垭。但是千万注意,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能开枪!”
“曾小川负责广播宣传,先起草一份《严正声明》,表明我们的立场观点。一旦真的开干,要在舆论和气势上压过对方。”
“烟灰,你通知招待所的所有知青,这两天一律不许外出,进入一级战备。通知各分团,做好应变准备,随时准备增援县城。”
“成杰,你组织一支突击队,一旦有事,首先抢占广播站和电话局,切断南溪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何立伟又接通了沙溪分团的电话,“陈胖子,你给我把沙溪大桥堵死,派人二十四小时防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车辆不准通过!再通知下属的支队,凡是能设卡的地方通通给我设上。反正一句话:如果有一只苍蝇飞出沙溪,我拿你是问!”
县城的大小事情,没有红青团不知道的;而红青团内部的情况,外人是无法晓得的。
第二天上午,南溪赴京代表团的卡车准时出发了,前面开路的是一车武装人员。可是车队刚出县城,就在板凳垭口停下了。
“啷个回事?”胡应程掀开车篷问。
“路上全是连二石。”司机回答。
胡应程跳下车一看,心里明白了一大半,冷笑道:“何立伟也学到起办家家酒了!”他对车上的武装人员一挥手,“下来,把石头给我搬开!哼,螳臂也想挡车!”
武装人员正准备搬开石头,山顶上传来一声大喝:“慢点!”刘强出现在山顶,扬扬手中的驳壳枪,“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下面各位听清楚了,丑话说在前头:不想给我刘麻儿结梁子的就赏麻儿一点面子,不要动那些石头;哪个要敢动,就算我麻儿还认得你,我手中的枪也认不得你了!”
在场的代表和武装人员,谁不知道刘强的凶悍,再看山顶或隐或现的人影,谁也不敢再动路上的石头了。
胡应程见自己的手下不敢动手,脸上挂不住了,怒气冲天地说:“今天我就要搬,看你刘麻儿敢不敢开枪!”说完就自己动手去搬石头。刘强果然没开枪,但是就胡应程那个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搬了半天也没搬动一块石头。
李有庆笑着劝道:“胡司令,省点力气吧,我估计这一路上的石头还有上百砣呢。”
朱柱山乘吉普车从后面赶上来,问明情况,怒火冲上心头:“这个何立伟太胆大妄为、太过分了,一点不听招呼,小集团主义恶性膨胀!别人是服天管不服人管,他是连天都不服!是应该给他一点教训了。”他心里想。
“朱部长,怎么办?”胡应程问。
朱柱山努力压住自己的火气。他非常清楚,何立伟已经是不顾一切、孤注一掷了,如果自己处理得稍有不慎,南溪势必大乱,不但县革委的成立会遥遥无期,自己也无法向军分区和省革筹交待。不管这场混乱最终结果如何,他都是首先完蛋的一个。听到胡应程不断的追问,他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办?回家睡觉!我立即上报,听候军分区和省革筹的指示。”
入夜,县城被一种紧张的空气所笼罩,谣言像长了翅膀的乌鸦,满城盘旋:
“听说红青团不准上北京的代表团出去,把公路都扎断了!”
“板凳垭上面机枪都架起了!”
“听说这回是和东方造反团干?”
“说是连武装部都得罪了,朱柱山气得屁股都冒烟烟!”
“槽内无食猪拱猪。这内伙子都干起来了,南溪怕不得安宁了!”
“小心点,血莫溅到我身上呵!”
人们似乎嗅到了火药和血腥的味道,入夜时分,街上已经关门闭户,全城寂无声息。
一向闹哄哄的县委招待所,今晚格外寂静。一百多男女青年荷枪实弹,神色凝重地等候在自己的房间里,随时准备着出击。
招待所旁边的高地上,两挺重机枪、五挺轻机枪子弹上膛,睁着铁眼,严密注视着山下的公路。
刘强手提驳壳枪,不时地给守卫在工事里的知青提醒:“成败就在今天晚上,精神点!”
一切都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可能突然来临。
唯独招待所里有一间屋子例外,气氛异常地闹热,何立伟、曾小川、杨红卫、成杰、陆一可围着桌子,正兴高采烈地在“争上游”。
“先说好:今天打个通宵,哪个提前跑了,就灌两大盅凉水!”何立伟好像兴致特别高,“该我出牌了,一对3。”
成杰提醒说:“司令,别人已经出过一对4,你该出一对5才跟得上。”
何立伟一愣,强词夺理地说:“你们家里是老三大还是老四大?”
“当然老三大。”
“那就对了,我这对3刚好镇得住那对4。不过你们的规矩是4大,那我就重出一对5,这回可以了吧?”
打着打着,何立伟的手不动了。
“司令,该你摸牌了!”手指挟着香烟的陆一可催促道。
何立伟依然一动不动,好像高僧入定。
陆一可还要催促,曾小川示意不要打扰他。
何立伟的思绪飞了出去。
在外人看来,红青团变相软禁赴京代表团的行为是胆大包天、愚蠢至极。但他之所以敢做出这样的决策,绝不是心血来潮,而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自古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四川武斗居全国之冠,现在全川两大派势力犬牙交错,打得一塌糊涂。川北川西红十条派略占优势,川东川南反红派略占上风。而川北地区,真正属于红十条派掌权的最大地盘,就是通江、南溪、巴中、旺苍、广元一带。省革筹之所以选定南溪第一批成立新生红色政权,就是要巩固这块战略后方。如果南溪一乱,达县还在受围攻,自身都难保,省革筹鞭长莫及,附近各县谁有力量和本事来跟红青团拼命?如果几个县的反红派再趁机反攻,这块本来最安全的根据地岂不彻底完蛋?所以他断定暂时还不会有人敢对红青团下手,不管是南溪的群众组织还是武装部,不管是军分区还是省革筹,南溪的安定对他们来说都比解决红青团更为重要。
夜静得令人心悸!
晨曦初露,桌上的电话铃发疯般地响起来,何立伟猛地弹起,扔掉手中的扑克,抓起电话。
电话里传来朱柱山的骂声:“何立伟,你这头犟驴,算你狠!快点收拾好东西给我滚出来!军分区省革筹批准你们红青团派代表上北京了!我限你两小时之内保证公路畅通无阻,把你的驴劲用去搬石头吧!”
何立伟放下电话,绿眉绿眼地看着大家,突然大叫一声:“我们成功啦!”
顷刻之间,招待所内外、山上山下,欢声雷动:
“我们成功啦!”
“红青团被承认啦!”
“毛主席要接见我们的代表啦!”
知青们尽情地欢呼、跳跃,相互拥抱,热泪盈眶地手挽起手,学着红卫兵在天安门被毛主席接见时的动作,齐声高呼:“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深情的歌声响起来: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北京,
知识青年想念领袖毛主席。
鞭炮般的枪声炸响在县城上空。
曾小川到处都找不到何立伟的影子,推门一看,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还发出了香甜的鼾声。
代表团要出发了。“二主席”闻讯赶来,几个月不见,他显得有些苍老。他拉着何立伟的手说:“如果能见到主席,一定要帮忙转告一声:我乐承忠永远是他的警卫员!”
胡应程突然宣称:因为身体不适,无法经受长途颠簸,暂缓去北京,由东方造反团的副司令代他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