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三十、不眠之夜
发布时间:
2020-03-25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三十、不眠之夜
马爱南被押着走在恩溪镇上。镇上到处是背枪的反红派人员,烧起一堆堆的火,在烤衣服。看见过来一个漂亮的女俘虏,一个个眼睛睁得铜铃大,眼光像刀子一样在马爱南的脸上和身上刮来刮去。好在今天他们是打了个大胜仗,虽然也有伤亡,但比捍红派的损失小得多,否则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即使这样,这些饥渴难耐的武斗人员也不乏有过过心瘾、过过口瘾的:
“嘿,捍匪给老子送的这个慰问品不错嘛!”
“是不是捍匪的随军妓女哟?”
“给她一阵排子枪,叫她晓得厉害。”
马爱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后悔当时为什么不让一颗子弹射进自己的胸膛。她不想死,更不愿意受凌辱,难道传说中的那些可怕的事情真的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么她宁愿选择死!她看准了沿街支撑屋檐的石柱子,如果谁敢上前碰她一下,她就一头撞向石柱。
正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哪些人又在这里发酒疯?”
“啊,段司令!没人发酒疯,说起耍的。”
来人正是段见章,一脸络耳胡,腰插双枪,威风凛凛。
“说起耍也不行!我们是革命造反派,不是流氓,不是土匪!我段见章还是共产党员,你们就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谁要往我络耳胡脸上抹稀屎,就是往共产党脸上抹稀屎,我饶不了他!”
刚才那几个过嘴巴瘾的人不开腔了。
可能段见章觉得自己的话有点过分,又缓和语气说:“同志们,今天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们的威风!这是我们打回老家的第一个大胜仗,我们一定要注意影响,让家乡父老知道我们是正义之师,是真正的革命派。我也知道大家辛苦了,今天晚上有酒有肉,我们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还要来给大家慰问演出,大家好好地热闹热闹!”
战士们欢呼起来。
段见章问押送马爱南的人:“她是干啥子的?”
“卫生员,这是她的药箱。”
段见章“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马爱南一番,轻轻地摇摇头,对身边的三连长说:“这个人就交给你了,不能出半点差错,明天我要亲自审问。”刚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吩咐,“派双岗。”
马爱南被推进一间小木屋,门上了锁,门外是两个持枪的看守。屋里空无一人,她的神经全垮了,一下子瘫倒在床上,过去的一小时恶梦般地在眼前旋转,挥之不去。
马爱南隐蔽的地势较高,视野也较开阔,可以清楚地看见大半个战场。战斗刚打响时,她紧张得像怀里揣了只兔子,心都快跳了出来。眼看敌人的进攻很快被战友们打退,她兴奋得心花怒放,越发相信红青团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所以,敌人第二次进攻的炮火虽然猛烈,她已经一点不害怕、一点不担心了,更没有撤退的思想准备,她深信敌人的这次进攻也一定会被打垮。她甚至还为自己赶上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兴奋不已,准备着凯旋之后,向招待所的女友们讲述战场是如何的精彩,她又是如何的勇敢。
看见反红派从侧面围了上来,她先是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再看见战友们抱着枪又跑又跳往后撤,她才猛然反应过来是在撤退。她刚想站起来跟着跑,一排子弹扫过来,吓得她脚一软,赶快趴下。等她再次抬起头来,战友们已经不知去向。转瞬之间敌人冲上了小丘,她已经无路可逃。趁着夜色,她把枪扔进了旁边的稻田。当反红派围上来时,她抱起药箱站了起来。
红青团会打败仗?她会成为俘虏?一个小时前做梦都没想到的事现在已经成了现实:战友们去向不明生死不知,自己已经成了阶下囚。
如果说过去的斗争,无论是辩论打斗还是抢枪出击,甚至三月镇反,留给她更多的是浪漫和刺激;那么此时此刻,她已经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斗争的严峻和残酷。毛主席说过,文化大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长期斗争的继续,是阶级斗争的继续。现在她落到了国民党和阶级敌人的手中,等待她的将是游街示众、严刑逼供、枪毙活埋,这些电影小说描绘的场面一一在她脑海里浮现,还有刚才镇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想到这些,她的身体战栗起来,汗毛根根竖起,她感到连空气里都充斥着恐惧,随时都可能把她吞噬。
窗外传来阵阵歌声和欢笑声,《造反歌》《大海航行靠舵手》《抬头望见北斗星》,许多都是马爱南熟悉的旋律,那是反红派在欢庆他们的胜利。
“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要设法逃离这虎口狼窝!”她跳下床,把小屋查看了个遍:这是间普通的民房,墙虽然是木板,但结实得推也推不动。房门反锁,没有钥匙休想出去。屋里唯一的缝隙是一眼小窗,她站在凳子上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窗框。她泄气了,不要说逃不出这间屋,就算能从这屋里逃出去,外面到处是反红派,自己人生地不熟,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又能逃到哪里去?
还有什么办法呢?等战友来营救?对!红青团的战友绝不会丢下她不管,秦天笛绝不会丢下她不管,他们一定会想办法来营救她。恍惚中,她好像看见秦天笛带人摸进了镇子,抓住一个哨兵,逼问出她的关押之处,正向小屋摸来。果真,门外传来簌簌的脚步声,她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谁?”门外的哨兵喝问。
“换哨的。”一阵脚步声响过,门外又恢复了宁静。她失望了,但也安心了:反红派少说有五百人,这是她晚上亲眼看见的,如果秦天笛真带人来救她,万一被发现,肯定是凶多吉少!
“不,不!天笛,你不要冒失,千万别来呀!”她在心中祈祷。
“天笛,你突围了吗?战友们突围了吗?你们现在在哪里?”
“都怪我!当时为什么不站起来跟大家一起跑?”
“明天,明天又会怎样呢?”
“妈妈,我好想你!”
她似梦非梦地度过了一个难熬之夜。
这天晚上,彻夜不眠的岂只马爱南一人。
何立伟负伤,刘强不在县城,作为红青团现在的最高负责人,秦天笛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他压住心头流血的悲痛,把队伍安全地带回了南溪。然后有条不紊地把何立伟和苏明送进医院,又安排好战友们的吃饭和休息。他的冷静沉着让所有的知青肃然起敬,大家都静静地听从他的安排,谁也不提马爱南三个字。招待所里的气氛虽然压抑,却没有半点慌乱和不安。
做完了该做的一切之后,秦天笛回到寝室,把门一关,就瘫倒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根本不敢合眼,满屋都是马爱南的身影和声音。时而笑吟吟地撒娇:“天笛,给我拉一曲《良宵》,我要嘛!”时而浑身鲜血地怒斥:“秦天笛,你这个胆小鬼!只晓得自己逃命,把我扔下不管,你还算是男人吗?我算是瞎了眼睛!”时而又惊恐万状地呼叫:“天笛,快救我!”
他浑身大汗淋漓,拼命地揪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胸膛,依然压不住心头刀割一般的痛苦。他在床上翻滚,他在心里呼喊:“爱南,你在哪里?你还活着吗?老天啊,为什么出事的不是我!爱南,我该拦住你,不该带你去恩溪!我该把你留在身边,不该让你一个人呆在一边。是我害了你!我是个大混蛋!爱南,你等着我,我一定要找到你!不管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天天和你在一起!天杀的反匪,老子要把你们杀个精光!爱南,等着我……”
他一直折腾到筋疲力尽。
作为胜利者的段见章,这天晚上也失眠了。
颠沛流离了半年多,好不容易又踏上了家乡的土地,部下无不欢呼雀跃,他也跟着兴高采烈,并且发表了激动人心的讲演,号召一鼓作气、踏平通南巴。但是作为队伍的最高指挥员,他心知肚明:口号是口号,现实是现实。能攻下恩溪,既是战术运用得当,也带有许多侥幸的成分。他是集中了三个县的兵力,采用出其不意的方法才取得了这次战斗的胜利。而且这次是在反红派和捍红派相持的边缘地区作战,自己才可能发挥出这些优势。一旦战斗进入捍红派腹地,事情就没得这样简单了。三县捍红派的武装力量超过自己几倍,又有各县武装部的撑腰,政治上还得到省革筹和中央文革的支持。也就是说,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自己都处于劣势,打下去,前景未必一片光明。但是,各地革委会即将成立,不打回去就只能当流寇、任人宰割,他不愿意,部下也决不同意。
“打,无论如何都要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有打才有出路。”他刚要下决心,又犹豫起来:“也许保存实力更好,从外地的经验看,只要有两派存在,大联合中就有位置,要是真的被彻底打垮了,到时候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觉得有点心神不定,点燃一支烟:“今天晚上遇到啥子邪了?啷个瞻前顾后的呢?”一个身影又从脑海里浮出来,是晚上在街上见到的那个女俘虏,“啷个这么面熟?是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像她!”他手中的烟猛地一抖。
文革前,段见章是机械厂的保卫科长,妻子是厂医务室的医生,家里还有一个宝贝女儿。那时候,全家的生活很平静,也很快乐。特别是宝贝女儿,聪明伶俐、能歌善舞,段见章是顶在头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喜欢得要命。不管每天有多少烦恼和劳累,只要回到家中,看见女儿的身影,听见女儿的声音,所有的烦恼和劳累都会散到九霄云外。
文革开始后,刚进师范学校的女儿成了造反急先锋,冲学校、砸县委,闹得不亦乐乎。段见章虽然不太赞成,也只得由她去,再说自己也在造反。
镇反的时候,段见章因为职务的原因,也因为对王疤子的不满,身不由己地陷了进去。女儿虽然没被抓,但因为自己的战友被抓,和父亲反目成仇,家里开始争吵不断。
粉碎二月逆流时,段见章成了刽子手,被批斗游街。他心中更不服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加入反红十条阵营,父女俩成了誓不两立的敌人。
家里的火药味越来越浓,都指责对方犯了方向路线错误,如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妻子夹在中间,左劝也不是、右劝也不行。年轻气盛的女儿干脆和父亲一刀两断,搬到学校去住,连家也不回了。
随着武斗的升级,段见章当上反红派的总指挥。没想到女儿更厉害,竟大义灭亲,带着一支突击队摸回家中,要“活捉段见章,绞死段见章!”好在妻子通风报信,悲剧才没有发生。
后来在捍红派的军事打击下,段见章被迫带领部下退出县城,开始了游击生活。从那时起,他再也没得到过女儿的消息,也没有闲暇去打听女儿的消息。
马爱南的出现,唤醒了段见章对女儿的记忆。他突然发现,事隔半年后,自己对女儿的所有怨气都无踪无影了,剩下的全是怜爱之情,“这个死女子,脾气越来越像我了,倔得要命!”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笑容很快又逝去,“她现在在干什么呢?依她的性格,一定在拿枪参加武斗。再打下去,我们父女岂不要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要是她也成了那个女俘虏,或者……不!不能……”
刚吃完早饭,段见章就进了门。
经过一夜的煎熬,马爱南瘦削了不少,但心情平静了许多:既然已经落在敌人手中,害怕也无用,江竹筠、刘胡兰、丁佑君已经给自己树立了榜样,纵然是刀山火海、人头落地,红青战士的气节不能丢!所以,她重新编好辫子,整理好衣裳,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
段见章挥挥手,让警卫员退了出去,关上门,提过一根凳子,大马金刀地在桌子边坐了下来。
马爱南心里一阵紧张,虽说昨晚是这个男人给她解了围,但谁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把门关起来干什么?
“在你的眼里,我,我们,都是土匪,是不是?”段见章单刀直入。
“在你,你们的眼里,我,我们,都是敌人。不是吗?”语一出口,马爱南反而觉得心里更平静了:要杀要剐由他去。
段见章脸上露出惊奇的眼色:“好厉害的嘴巴!你是哪个组织的?”
“南溪红青团!”
“难怪不得!昨天我就怀疑不是王疤子的人,果不出我所料。南溪红青团,早就听你们县上的人提起过,厉害!”
“彼此,彼此。”
“你一定不是卫生员,你是武斗人员!”
“我是宣传队长。但是,如果我有机会再拿起枪,我一定会开枪。”
“为什么?”
“因为你们对我们开了枪。”
“你就不怕我枪毙了你?”
“那是你的权力。如果我们抓住了你,可能也会下同样的命令。”
“哈——”段见章爽朗地笑了起来,“有趣!有趣!红青团,渝城知青,果然名不虚传。”
“你究竟想干什么?”
段见章停住了笑,脸色严肃起来,“我想请教一个问题:我们和你们南溪知青素不相识,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们跑到恩溪来干啥子?”
“捍卫红十条!”
“假如你是反红派,我带着人马到南溪捍卫红十条,你们欢迎吗?”
“这——”马爱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段见章得意地一笑,“我早就听说过,红青团是南溪造反最早、受压最深的组织。我‘段络耳胡’也是巴中造反最早、受压最深的。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相互理解,而要刀枪相见呢?”
“我们不一样,你们反对红十条,就是反对党中央!”
“我们没反对红十条,我们反对的是混进省革筹的刘结挺、张西挺之流的野心家。”
“我们是三月镇反的受害者,你们是刽子手。”
“谁是刽子手?军内一小撮才是真正的刽子手!他们开始利用我们,现在又镇压我们,我们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们是被利用,参加过镇反。但是,哪个群众组织在文化大革命中没犯过这样或那样的错误?那些运动初期的保皇派现在都可以成为造反派,为什么就偏偏揪住我们的错误不放?还要把我们赶尽杀绝。这公平吗?”
“谁赶尽杀绝了?我们县上的联络站、巴山红卫兵是他们自己要跑的,我们从来就没有对他们开过枪。”
“我知道,我知道。比如现在,我的人也拿着枪,我命令他们绝不对你开枪,你就在这里住下去好不好?”
马爱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突然,她想起了到南溪避难的仪陇捍红派,“但是在你们掌权的地方,你们不是也把对立派赶尽杀绝吗?”
这下轮到段见章无话可说了:“也是,也是。不说这些了。哎!你知道我昨天看见你,想到了什么?”
马爱南警惕起来,没有说话。
“我想到我的女儿。”
“你也有女儿?”
“难道我段见章就不是人?就不能有女儿?”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女儿,跟你差不多大,样子也差不多。你多大?”
“十九。”
“对、对,我女儿也十九。”
“她现在在哪儿?”
“在巴中城里,和你们一派。”
“你们观点不同?”
“岂止观点不同,简直是势不两立!昨天她可能也在战场上。唉!亲生父女,兵戎相见,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啊?”
当某种政治热情被浪漫到极致时,就演变成了愚昧的闹剧。
马爱南感到一丝快意,本想挖苦几句“众叛亲离,失道寡助”之类,但终没说出口。她被这个刚强的男子汉的痛苦打动了,竟忘了自己的处境,反而安慰段见章:“我想,你们以后会和好的。”
“不说这些了。”段见章一抬头,已是满脸刚气,“我的任务就是带着这几百个战友打回巴中,打回老家。至于你,只要不逃走,你可以在镇上走动,谁也不会为难你。你也认真地看看,我们是不是你们所说的土匪、刽子手。”
《巴山壮歌》三十、不眠之夜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