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二十八、为所欲为
发布时间:
2020-03-23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二十八、为所欲为
招待所早已不招待外人,成了知青的“独立王国”、红青团的代名词。
不知刘强从哪里弄来一台手摇留声机和几张老歌片,折腾得招待所很热闹了几天。本来这些歌片都属“四旧”之列,应该坚决扫除之。但在红青团住的招待所却是“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什么都敢看,什么都敢听,也什么都敢说。说起来有点幽默,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把许多“四旧”翻了出来,而且又制造了一些特殊的机会,这一代青年可能永远接触不到这些“四旧”了。
只要一有空,知青们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挤在总部办公室,把几张歌片翻来覆去地放,直到把留声机摇得发热才停歇。
马季的相声《女队长》笑得大家直不起腰,还不时拿刘强开涮:“麻哥,现场谈谈感想,麻嫂和这位女队长比,哪个更厉害?”“麻哥,传传经,如何把趴耳朵进行到底?”
刘强一副真经不外传的神态:“要想吃桃子各人上树,要想吃鱼各人下河。烟都没得人散一支,就想听撇脱(便宜)呀!”
民歌《五哥放羊》唱得甜甜的、软软的,惹得一些欲火难熬的男知青跟着留声机一阵鬼哭狼嚎:“哎呀,我的五呀哥呀,去放那个羊……”
南斯拉夫民歌、女声二重唱《深深的海洋》那优美的旋律、美妙的歌词,好像是从心灵深处荡起的涟漪:
深深的海洋,
你为何不平静?
不平静就像我爱人,
那一颗动摇的心。
……
这“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果然厉害,顷刻之间就“腐蚀”了人的灵魂。屋里的知青安静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玷污了这纯洁优美的歌声。直到余音完全消失,秦天笛才发出一声叹息:“这才叫音乐,这才是艺术!”
成杰听得如痴如醉,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被浸入蓝色的海水,被洗得一尘不染,变得洁净而空明,在天空自由地飘荡升腾。他第一次觉悟到,除了雄壮悲怆的革命歌曲,还有另一类音乐也可以震撼灵魂,它们也许不能催生一个革命者,却可以造就一个健全的魂灵。
同时他还发现自己对女孩子的态度有了180度的转变,由原来的厌恶、作弄、回避,变成欣赏、喜欢、接近。不知不觉中,女孩子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姿态都变得赏心悦目,和她们待在一起如沐春风,每一个毛孔都舒张,每一根神经都活跃。
成杰尚且如此,那些比他年龄大的知青就更不用说了。身体的成熟和特殊的环境,使得许多人迫不急待地把招待所当作了练爱——练习说爱的实验所,他们抓住一切机会传情送爱、拈花惹草,时而捷报频传、心花怒放,时而哀声叹气、悲痛欲绝。
其中,当数“专员”最为活跃。他把常住招待所的女知青都梳理一遍后,终于锁定了杨红卫。于是,杨红卫去林场他跟着去林场,杨红卫回渝城他也回渝城,杨红卫来招待所他又跟着来招待所。杨红卫感到身边像跟着一只赖皮狗,骂它不怕、踢它不走;又像身上贴了一张膏药,撕不开也甩不掉。女孩子最怕男人死缠烂打,被追得精疲力尽的她有些松口了:
“你过去挂在嘴边的不是马爱南就是曾小川,招待所的女知青都是你的妹儿,现在一天到晚跟到我跑啥子?”
“活天的冤枉!那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现在鞍前马后我就只跟定你一个。”
“去去去!明明是人家都不理你,碰得鼻青脸肿了才想起了我,还好意思说鞍前马后。啷个前几个月没见你的影子?”
“这叫做有比较才有鉴别,所以我现在认定你是我最喜欢的女孩:漂亮、温柔、善良、多情……”
“呸!这些话不晓得讲给好多女孩子听过!”杨红卫嘴里依然凶巴巴的,心里却涌起一丝甜蜜。
“我可以发誓,这话只对你一个人讲过!”
“行了行了,懒得追究这些,谁不晓得你是个情种。”
“现在这颗种子决心只在你这儿扎根。”
“你就断定我会答应你?自作多情!”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是因为你心里还装着一个何立伟。可惜呀!剃头挑子一头热。不管你是暗示也好、主动也好,人家就是冷水蒸包子——不来气。红青团谁不知道何立伟和曾小川的关系,你……”
“你给我闭嘴!谁心里有他了?难道除了他何立伟,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杨红卫愤愤道。
“专员”心中暗喜:“好,好,我闭嘴,刚才的话就算是放屁。你看,这是我从渝城专门给你买的压发梳,配在你头上一定好看。”
“手拿开,小心别人看见!”
“那我们之间……”
“以后再说!”
成杰大大咧咧地推开门,看见何立伟与曾小川几乎头挨头地靠在桌子边。他猛地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转身要退出去。
曾小川听见门响,回头看是成杰,赶快神秘地招招手,“小毛弟,快进来,把门关好。”
成杰只得照办了,好在他已经看清楚,何立伟和曾小川是在摆弄一台收音机。
“是从哪里搞来的?”成杰好奇地问。
“县广播站,七灯交流的,可以收短波。”曾小川兴奋地回答。
“嘘——别说话。”何立伟低着头,屏气凝神地慢慢转动着选台旋钮,收音机里发出各种各样的电波怪叫声。
“广州214号同志请注意!广州214号同志请注意!”一个男低音渐渐清晰起来,“请您在本周星期五晚上十点正,注意收听《自由中国之声》,有新的任务交给你,……”
“台湾的?敌台!”成杰惊得叫出声来,心怦怦乱跳。
“大惊小怪!你的立场就这么不坚定,一个声音就把你反动了?没出息!”曾小川恨了他一眼。
成杰不敢再吱声。越是严密禁止的东西越有吸引力,内心深处,他也很想听听敌人是在怎样“磨刀”的,但收听敌台是违法行为,被知道了是要坐牢的。
收音机里又传出一个女播音员的声音,软得让人骨头发酥,“自由中国的勇士们!蒋总统最近指示我驻金门部队,要随时做好反攻大陆的准备……”
“妈的!除了造谣就是吹牛皮,连点新花样都想不出来。反攻大陆,二辈子!”何立伟骂道。
“换个频道,我来试试。”曾小川开始转动旋钮。
“这里是《美国之音》,波长……千周,下面播送大陆的有关新闻。”又一个软绵绵的声音幽灵似的飘出来,“最新消息:华中重镇武汉于本月八日又发生激烈武斗。武斗双方在军队的支持下,聚集了千余人,动用了轻重武器,战斗十分激烈。还烧毁了一座大楼,死伤情况不详。此种事件近来在大陆各地时有发生。权威人士评论:大陆中国已经陷入全面内战的边缘。又据有关人士透露:由于中共‘九大’即将召开,党内左派和右派之间的斗争也日益激化,然而毛依然掌握着两方斗争的制胜权……”干扰声越来越大,女广播员的声音渐渐消失在电波的尖叫声中。
何立伟把旋钮转到中波,收音机里响起《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嘹亮歌声。
“晚上十二点过后,效果会更好些。”何立伟很内行地说。看得出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类事了。
“会不会出什么事?”成杰还是有些紧张。
“怕什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不相信中央的领导就不了解研究这些情况。听一下就成了反革命?形而上学!再说,现在的南溪谁敢来管这些事?”何立伟振振有词。
“毛主席不也提倡‘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吗?南溪的消息太闭塞了,我们不兼听一下行吗?”曾小川跟着唱和。
成杰无言以对。
何立伟沉思了会儿,继续说:“收音机里的东西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果全国武斗升级,南溪也平静不了几天了,我们应该早做准备。”
第二天,成杰收到了母亲的来信。
杰儿:
你来信说想回家看看,现在可千万不能回来。渝城打得一塌糊涂,每天都可以听见枪炮声。两派都抢了枪,都有军队支持。几个兵工厂搞得最凶,不但有轻重机枪,还有大炮高射炮,听说201厂把坦克都开出来了。市中心的交电大楼都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几天前,你大哥所在的据点被对立派攻破,人被抓走,生死不明。你爸爸气得浑身发抖,说抗日战争日本鬼子打得那么凶、炸得那么凶,我们成家都没死人,这文化大革命还死人了。什么文化大革命?简直就是……吓得我赶快堵住他的嘴,叫他莫乱说。
后来,因为你大哥的确没参加过武斗,对方没有杀他,被警备区救了出来。但浑身刀伤,整个人都变了形。我们赶快把他送回乡下的老家躲一段时间。
昨天,十几个武斗人员冲进我们家,说要在我家设伏击点,打对方的埋伏。机枪就架在窗台上。还要我们赶快走,不然一会儿打起来就走不掉了。
好在其中一个年轻人从墙上的照片中认出了你,就问:“你们是成杰的父母?”我们不知道他是啥意思,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他说:“你们不要怕。我和成杰是初中的同班同学,耍得很好。”他又去给领头的说:“这个楼房是木板墙,子弹一打就穿。不如到教学楼去,地势高,又是砖墙。”
领头的一想有道理,才从我们家撤走。家中什么东西都没少,只少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结果,学校教学楼被高射机枪打成了蜂窝眼,还打死了几个人!要是这埋伏在我们家中打,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我们也不敢问你同学的名字,听他说话有点结巴。以后回渝城,你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
你千万不要回来!不管怎样说,南溪总比渝城安全一些。钱和粮票我们按时给你寄来。千万别回来!
母字
1968年4月10日
成杰现在是想回去也回去不成了,周围各县炮火连天,所有的交通都被切断,形成了武装割据、各霸一方的局面。全川两大派,旗帜鲜明,势不两立。各派内部相互支援,或分兵以发动群众,或集中以消灭“敌人”。一些军队也加入了派性斗争,或赤膊上阵,或暗地支援,使得武斗形势错综复杂、愈演愈烈,大有全面内战之势。
南溪成了风浪中的港湾,红十条派一派掌权,红青团独自坐大,没有任何力量敢来“蚍蜉撼树”。抱着“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的信念,精力过剩、闲得无聊的红青团在各地不断的求援声中,开始八方输出“革命”了。
平昌告急!兵发平昌。
通江求援!直扑通江。
巴中被围!出兵解围。
旺苍被袭!埋伏打援。
广元抢枪!星夜驰救。
如果不是事出意外,一支敢死队已经越过大巴山,冲入汉中城……
连续不断的征战的确刺激神经、令人兴奋,但是成杰感触最深的还是生活水平的提高,过去最头痛的饿肚子问题,现在迎刃而解了。
《游击队员之歌》唱得有点道理:“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现在,只要哪里的枪炮一响,知青们就吃穿不愁了。当然,送吃送穿的不是敌人,而是当地的捍红派。红青团“武装游行”到哪里,当地的捍红派一定是箪食壶浆,盛情款待。一天三顿都是大砣吃肉、大碗喝酒,蒸的煮的烧的炒的,腊肉鲜肉鸡肉鸭肉,碗碗见荤,煮熟的鸡蛋想吃多少就拿多少。开始知青们还大快朵颐,但时间一长肚子开始不买账了,每顿饭桌上剩的肉越来越多。有的知青还拒绝去饭堂,偷偷去街上吃小面。主人家误认为是伙食不好,怠慢了客人,赶快再增加肉和蛋。
这些天来,成杰因长时间的奔波,受了风寒,食欲全无,一闻到油腥味就想呕吐,每顿只能扒几粒白饭充饥。他坚持不下去了,找到食堂的大师傅:“实在来不起了,作痉作寒的,走路都打偏偏,给我做一碗素菜好吗?”
“没问题。我们头头打过招呼的,要把你们照顾好。”大师傅满口答应。但厨房里堆的都是肉和蛋,找不到一棵素菜,好不容易才翻出一把粉条,“这个东西行不行?”
成杰只能点点头:“可以,但是一定不要放肉。”
“好嘞,你先回屋躺会儿,弄好了我叫人给你送来。”
不久粉条送来了,的确没放肉,但浸在满满一碗猪油里。成杰哭笑不得,想了想,叫再送一碗回锅肉来。他端起两碗菜来到街上,找到一家居民,换回一碗过去最讨厌吃的酸菜。“妈的,天生的贱命,才吃几天好伙食就福不住了!”他摇头道。
知青们商量着换换口味。
“叫他们弄几条鱼来吃。”小弟提议。
“当地人说,鱼是吃泥巴长大的,有泥臭不好吃。所以一般都不喜欢吃鱼,也从不用鱼待客。”成杰说。
“我看他们是嫌鱼有刺,不像砣子肉那样吃得上嘴。”孙聪说。
“妈的,他们不爱吃,害得我们也吃不成。”小弟惋惜地说。
“要想吃鱼还不容易?”孙聪自信地说,“不晓得自己去搞几条呀?”
“没有鱼钩,也没得鱼网,啷个搞?”小弟问。
“活人还会被尿憋死?走,到河边去,看俺老孙手段!”
他们选中一个深潭,孙聪拿出两颗手榴弹。
“你要用手榴弹炸鱼?”小弟问。
“空话!难道让我用手摸不成?这几颗手榴弹背得老子腰杆痛,也没找到机会甩出去,今天就让它排上用场。你们都躲到石头后面去,小心弹片飞起来。”
成杰还没有想好是同意还是制止,孙聪已经拉燃导火线,把两颗手榴弹扔进了深潭。潭里传来两声闷响,接着鼓起两朵大水花。水花渐渐平息,潭面上什么也没有。
小弟失望了:“白费劲!空欢喜!”
孙聪不服气,脱去衣裤,“瘦肉沉底,肯定炸到条大鱼浮不起来,老子下去摸。”
“不忙,起来啦,起来啦!这里有一条!那边还有一条!”小弟惊喜地叫起来。
果然,被炸昏的鱼儿一条接一条地翻着白肚子从潭底浮了上来。不一会儿,水面变成白花花的一片。知青们高兴得跳起来,纷纷跃入水中,胡乱地抓起来。
说来也怪,都说外面的武斗如何如何厉害,然而红青团四处出击,居然没捞到一场像样的仗打。许多消息不是虚张声势就是等红青团赶到时对方已经撤走了,结果出击往往成了“武装游行”。也因为这样,红青团威名大震,大有让对方闻风而逃、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势,因此也凭空增添了一些传说。
有一次何立伟带队伍去通江,在一个幺店子里歇脚。幺店子的老板娘看他们带着枪,就给他们吹起红青团:“你们是从哪来的?这阵子我们这塌塌热闹得很,背枪的人多得起线线,哪个县的都有。”
“我们是南溪的。”何立伟说。
“南溪的?南溪有个红青团晓得不?”老板娘摆出一副“天上事知一半、地下事全知”的神态。
小弟刚要抢着表明身份,被何立伟拦住,“晓得一丁丁。”
“还说是南溪的,连红青团都搞不清楚!”
“我们也是从外地刚来南溪不久。”
“难怪不得!我给你们说,红青团里有个刘麻子,手拿双枪,弹无虚发,两丈高的房子一窜就上去了。”
“有恁个凶啊?”
“那个姓何的司令更了不得,在水上走过去,就像走平地,还可以在水底下呆三天三夜!”
何立伟打趣说;“你看我这个样子像不像?”
老板娘说:“你们这个样子差远了!人家红青团全部是红眉毛、绿眼睛,光着精巴子,……”
笑得知青们前俯后仰,小弟差点让茶水呛背气。
“还笑!听说南溪人吓好哭的娃儿就说‘哭!让红麻子把你抱走!’娃儿就不敢哭了。”
何立伟苦笑说:“我们什么时候都长了尾巴,变成狼外婆啦?”
就像手气顺了乱出都要和牌一样,连红青团的坏事都被涂抹上了神秘的光环。
孙聪开着解放牌从县城来沙溪,车上有五个知青和三个搭车的县城居民。沙溪的路面是南溪最平坦的,一直沿巴江向前延伸。河岸排列着几百棵大皇柏树,传说是当年张飞路过南溪时,作为行军的路标栽下的。现在一般都要两三个人才能合围,粗的要四五个人才能合围。
孙聪的驾驶技术今非昔比,路面又好,就把车开得飞快。恰好路边有个东方造反团的步行者,认出是红青团的车,想搭顺路车,就冲着车大喊“孙聪”。孙聪听见有人喊,就偏出头来看。谁知这头一偏,手也带着方向盘跟着偏,车头转向朝路边冲去。孙聪慌了手脚,赶快踩刹车。哪知忙中有错,一脚踏到油门上。卡车猛一加速,横着腾空飞出路面,撞在河边一棵大皇柏树上,顺着树干向上爬了一丈多高,又头朝上尾朝下地“坐”下来。结果是:三个搭车的居民全被车厢压死,五个知青无一伤亡。
有一辆卡车载着十几个知青连夜去巴中。黑暗中,车从十几丈高的悬崖摔下去。车摔得散了架,成了一堆废铁。十几个知青居然只有两个重伤、两个轻伤。重伤的送医院一检查,一个是肝破裂、脾破裂、胆破裂,肠子摔成三半截。在缺医少药的情况下动了手术,居然半个月就可以下地走动了。另一个更神,在滚崖的过程中,不知怎的,腰上的刺刀插进了肛门,只剩刺刀把露在外面,吓得他呼天抢地。到了医院,医生慢慢地抽出了刺刀,肛门无损!大肠无损!连医生都惊得直摇头。这个知青一听没有受伤,大喊:“快拿饭来吃,饿死老子啦!”
从此老百姓中又开始流传:“知青八字大,命大福大造化大,有神仙相助,刀枪不入!”
吃穿不愁,呼风唤雨,战无不胜,为所欲为,红青团进入鼎盛时期。
《巴山壮歌》二十八、为所欲为
上一页
上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