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重庆空难幸运者讲述亲历故事
发布时间:
2020-03-20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李正权
今天正好是“1·18”。32年前的今天,发生在重庆白市驿附近的那场空难,早已被人们遗忘,可是我却永远忘记不了。那次空难,机上108人全部遇难。要说运气好,只有三个人。时任重庆市长的肖市长、三医大的某位校长以及我,阴差阳错没有坐那班飞机,结果我得以苟延残喘,活到今天。,今天发此文,已示纪念。
-----作者

1988年1月18日是个不幸的日子。这一天,美国、苏联、中国共有五架飞机遇难。
最先发生空难的是苏联。这天的当地时间凌晨4时20分(北京时间上午9时20分)在土库曼的克拉斯诺沃茨克机场,一架苏制喷气式客机在着陆时发生机毁事故,死亡11人,伤12人。
同一天,美国从南到北的大雾使三架飞机失事:伊里诺斯州南部的卡尔邦代尔机场,一架着陆飞机失事,至少死亡3人;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一架飞机坠落在民房上,至少死亡1人、伤6人;得克萨斯州的休斯敦也因浓雾遮天,一架由蒙特里飞来的喷气式客机坠毁在机场附近的草原上,飞行员死亡。
18日这天最严重的空难发生在中国。晚10时15分,中国西南航空公司一架伊尔18飞机,在重庆附近失事,108人遇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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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月18日晚上。重庆白市驿机场。
天阴沉沉的,看不见一颗星星.四周的山岭黑蓊蓊的。山间公路有汽车驰过,那车灯的光柱划破黑暗,给人以无尽的遐想。
已经等于几个小时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北京飞回重庆的航班,马上就要到了。来接机的大多是各单位的司机。几个司机围在一起,抽着烟,连龙门阵也懒得摆了。有人在叹气,有人在埋怨。也难怪,本来是下牛3时左右就该到的飞机,天黑地黑了还不见踪影,干巴巴等上八九个钟头,谁不烦躁?
时间在无聊中一分一秒的过去,9时,10时……
突然,西北面远处的山岗上,有红光一闪,马上便响起爆炸的巨响,接着,夜空中冲起一股烈焰,熊熊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
不知是谁最先明白过来;糟,飞机出事了!
这时,候机大厅的大挂钟,正指在10时17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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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京飞回重庆的222号伊尔18型客机,本来应当是下午1时30分起飞的。那天上午,这架伊尔18从重庆飞到北京后,就发现起落架有问题,于是就进行修理。这一修就修到天黑地黑,晚上8时都过了,才从首都机场一跃而起。等飞机的人等了整整一个下午,一个个等得烦躁、火冒而又疲惫不堪。上了飞机,有的还在骂骂咧咧。飞机离开北京,窗外便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于是,乘客们便靠在座椅上打瞌睡。
应当说,这架伊尔18是一架好飞机。60年代初从苏联买回来,即作为某首长的专机,后来又专飞成都到拉萨,经受过世界屋脊航线的考验。到1988年,规定的使用寿命周期也尚未到期,且不久前又进行了太修。1月18日这一天,机上有两班机组人员,都是经验丰富的老牌飞行员,应当说不会出什么问题。
世界上每年都要发生那么多空难,其原因那能说得那么清楚?“1·18”空难发生以后,民航总局副局长阎志祥在重庆透露,这次事故出于机械故障。他说,到底怎样引起的机械事故,还需进一步调查。以后的调查结果没有公布,我们也就不甚明了。不过,毕竟已经成为历史,也没有必要去探寻其具体原因了。
晚10时过,飞机飞临合川上空,开始下滑。10000米,5000米,3000米……突然,4号发动机失灵,熄火。白市驿机场建于30年代末,后虽经改建,但由于处于歌乐山与缙云山之间的山谷中,不能适应航空运输业的发展。机场设施落后,凡雾、雨、雷、电天气,均只有关闭。发动机失灵,在白市驿机场降落,是非常危险的。因此,机组立即向机场指挥所报告,请求改在成都机场去降落。机场指挥所立即回答同意。于是,222号飞机拐了一个弯,又向西北方飞去。
飞机飞到璧山上空,突然,1号发动机又失灵,熄火。两台发动机失灵,要飞到成都去是不可能的了。于是,机组立即又向机场指挥所报告,要求返回重庆机场降落。机场指挥所立即回答同意。222号飞机又拐了一个弯,向白市驿机场飞来。
后来,飞机即与地面失去了联系,那时,已是10时16分,飞机已经滑到离地面900米左右。
出事的地点在巴县金凤乡虎岩村小古坡(现属沙坪坝区)。飞机急剧下滑,撞在这座高约20米的小山坡上,在那上面留下一个约20平方米的大土坑,坡顶上3根1万伏的高压输电线电杆被撞断。飞机立即解体,机头冲向山坡,爆炸燃烧。机舱栽在山坡下的水田中,不少乘客被抛出,散落在水田里,田坎上,机尾掉在机舱后面,那方向舵高高翘在空中。
机上98名乘客、10名机组人员,共计108人全部遇难。
乘客中有外国人4名,其中3名来自日本,1名来自英国。
乘客中重庆地区的42名,其中笔者所在的企业即有3名。
伊尔18定员98人,这一天恰恰满座,竟无一个虚席。据说,本来有一个空位,后来也被民航因公出差的人所占据。
靠近机头的乘客和机组人员全被烧焦,不能辨认。机舱的乘客被飞机上的各种金属制件划破头皮、截断四肢,也难以辨认。
只有一位幸运,他被抛出机舱,重重地甩在水田里。天黑地黑,高压线撞断,又停了电。但附近的农民还是打着电筒和灯笼火把赶来求援,在水田中找到了他。农民们把他抬上担架,他从昏迷中醒来,不清不楚地说了一句话,谁也没有听清。后来,有人说他说的是“我是勘探 队的……” 他被抬到院子的地坝,便因而死去。
看着那户体不全的死难者,谁不放声哭泣呢?那失事现场哭声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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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刚是一起上北京的,我们厂有一个国防科研项目,当时还是绝密的。为了给中央首长提供研制情况,要搞一部录像,资料带必须送到北京去。工厂本来准备让王刚一个人去,厂长都批了“飞机往返”。不知是不是那晚上厂长做了恶梦,第二天又变卦了,要王刚坐火车去。坐火车必须二人同行,于是就喊到我。厂长对我说:“坐飞机危险,万一出了事,人死了是小事,资料带损坏了,那就遭了。”还嘱咐:“你们一定要一起去,一起回来。”
在北京,我们忙了半个月。晚上无事吹牛,王刚说:“坐飞机危险,千分之四的死亡率。我已经坐过好多次飞机了,下次再坐,说不定就要撞到,不能再坐了。”我说:“该死鸡儿朝天,不该死鸡儿朝地。我还没坐过飞机,只要能坐,死也要去坐一回。”他说:“下次来拿带子,我扯个把子不来,肯定喊你一个人来。一个人就可以飞机往返,你就可以坐了。”
不吉利的事还有:我给王刚看手相,胡诌一通:“你生命线这儿有一根凶线,三十到四十之间。不死也要脱层皮。”他说:“对,上次在桂林,我正在录像,坦克开过来,差一点把我撞死。”我说:“过了就好哟,如果没有过,还是小心些好。”
事完了,我们去买火车票,很早很早去,那售票厅里就挤满了人。我找人代,好不容易才买到一张卧铺票,窗口即挂出卧铺票已售完的牌子。我和他商量,我说再买一张硬座票,卧铺他晚上睡,我白天睡,无非一个晚上,好对付,还可以节约一笔钱,去买一个北京烤鸭在车上吃。不知他那股神经发了岔,说:“算了,反正回去可以报帐,我去买张飞机票。”他主意定了,我把他劝不转。我俩走出售票厅,在前门分手时,我又劝他,他还是不听。后来,他便乘车到东四民航售票处去了。
如果那时他把证明和身份证带在身上也好了,他走进民航售票处就会看见“票已售完”的标牌,说不定还会回心转意,和我一起坐火车回重庆。偏偏他没带证明和身份证,在汽车上才发现,于是他又匆匆赶回住地来。吃中饭的时候,我又劝他。有一句话已经冒到我的喉咙口来,我还是把它压回去了。如果那句话冒出来,他可能会改变主意和我一起去坐火车;也可能让我去买飞机票,那么现在我也就成为一个鬼魂,在那山间田野里游荡,哪能坐下来写这些文字!
下午,他又去西四。分手时,我再一次劝他。那一句话再一次冒到喉咙口来,我又再一次把它咽了下去。我那时还没有预感,我只是觉得夺人之好是不好的。坐火车,有卧铺,已经是一种福气。想当初“文革”大串联时,火车上一个厕所也要挤六七个人的狼狈,我很知足。
我不知道应该说他运气好还是说他运气不好,他赶到民肮售票处,竟买到了18日的飞机票。那天是1月16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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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票是提前三天就卖的,1月15日下午就卖完了。王刚买到的那张票,是别人退的。
重庆三医大的校长和几位教授去北京开会,会完了便买了飞机票,还给家里打了一个电报,要学校派车去接。星期六,校长和教授们无事,便上街去闲逛。突然,冲过来一个人,抓住那校长的肩头,给校长胸口上两拳,叫道:“好啊!你到北京来了,都不给我讲一声,都不到我那儿去看看!”校长这才看清,是他的一位老同学。这老同学的家不在北京,而是在北京附近一个城市。不由校长分说,拉起校长就要走。校长说:“我飞机票都买了。”那老同学说:“退!”教授们也劝校长,既然碰上了,就去老同学家耍一耍嘛。
于是,那校长和他的老同学急匆匆赶到东四,把那张机票退掉。
可能是校长刚跨出售票处大厅,王刚就闯进去了。
真是鬼使神差,算计得那么好!
却说那医大办公室接到北京来的电报,便派车子于1月18日去机场接人,司机干焦焦等了八九个小时,等来的是飞机爆炸的巨响,是飞机燃烧的火光。当晚他赶回学校,校长和那几位教授的家属得到噩耗,立即沉浸到无限的悲痛之中。校长的夫人也是教授,哭得死去活来,竟昏死过去。于是,学校又把她弄到急诊室进行抢救。医生一查,又没有什么大毛病,只是输液。
那校长在老同学家耍了两三夭,又回到北京城。街边有卖报的,竟有一大堆人在盯着看。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西南航空公司一客机失事,机上一百零八人全部遇难。”
他禁不住一惊,立即买了一张看。不看则已,一看那心中才是翻江倒海。是悲?是痛?是庆幸?是震惊?是感慨?说不清,道不明。那一刻,他站在街边,只觉得脚都有些发软,心头空荡荡的,脑海里—片空白,行人、汽车、吵闹声、喇叭声,一切的一切,都退得很远很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他突然想到家里人,立即用百米赛跑的速度,赶到邮电局,发了一个加急电报到学校。学校传达室的人接到电报,一看是校长打来了,竟高兴得吼道:“校长没有死!校长没有死!”拿着电报,飞也似跑到急诊室。校长夫人还躺在病床上,那输液管里的葡萄糖盐水还在一滴一滴地滴。
“校长,校长,没有死……”
校长夫人抓过电报,瞟了—眼,竟翻身坐起来,一把扯下那针管,跳下床,把电报对着那大雾后的艳阳看了又看,然后一转身,便跑出病房——那里还像个病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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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幸运的,那校长是幸运的,还有一个人比我们还要幸运,那是一位就是当时重庆市政府的领导。
那位市政府的领导到北京去办事,也买了1月18日回重庆的飞机票。中午,重庆驻京办事处的某主任陪着他赶到首都机场,哪知那伊尔18一到北京就要修理起落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够修好。80年代,北京到重庆,就只有那么一班飞机。重庆白市驿机场动不动就关闭,在北京等上两三天是常事。那市领导20日还要上成都开会呢。航班取不取消,尚无定论,那么不如改飞成都吧。于是他将他的票交给办事处某主任,另外买了一张去成都的票。下午4时左右,他就到了成都。
20日省里的会他没能参加,19日他就从成都赶回重庆,与国务院副秘书长王书明、民航总局副局长阎志祥、四川省副省长马麟等一起,组织对“1·18”空难的调查并处理善后事宜。
多年以后,这位领导以888票的高额多数票当选为四川省政府的主要领导。有记者采访他,问道:“这888票是不是意味着要发发发?”他说:“8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吉祥数字。1988年1月18曰发生的‘1·18’空难,堕毁的是伊尔18型飞机,有108人遇难……”他的一席话,记者们的心也沉重起来。 是的,他没有忘记“I·18”,也不应该忘记“1·18'。
1989年12月30日,投资8个多亿,占地300公顷,跑道长2800米,宽60米,属国家一级机场的重庆江北机场建成,不久即投入营运。如果江北机场能早两年建成,那伊尔18在一个发动机失灵熄火后不改飞成都,能够抓住那最宝贵的几分钟时间,可能就不会有那场灾难了,或者那飞机上的108人中也会有相当数量的人活下来。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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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领导的飞机票,被笔者的一位老同学抢去了,使这位老同学成为最最不幸的人。他姓庞,说话有些女性化,我们都叫他“庞孃孃”。他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进医学院的,那时已经30岁出头了。他大学毕业后即被分到重庆市第三人民医院。人年轻,医术也过硬,他被派往南部非洲某国去,作为中国援助该国的医疗队员,一呆就是一两年,为发展中非友谊,为“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受难的人民”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在非洲,他肯定有说不完的见闻和感受,
可是他没来得及告诉任何入,便离开了我们。
在埃及开罗转乘飞机前,他打了一封电报回家,说他1月18日中午可以到达北京。因此,当民航通知他所在的单位和他的家属时,没有人相信,都说民航搞错了。的确,按时间推测,他怎么能坐上这班倒霉的伊尔18呢?事实毕竟是事实,他不可能再回到亲人的身边了。
久居国外,回到祖国,那心情是我们难以想象的。他一下飞机,碰到去接他的重庆驻京办事处的人,第一句话就是:“还有不有飞重庆的机票?”那时,那位市政府的领导正好决定改飞成都,那张票便被我的这位老同学抢过来。那位领导不知道,我的这位老同学更不知道,那是一张死亡通行证,一张地狱邀请函。
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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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预感。
我是1月18日上午9时的火车。和王刚分手的时候,他还在床上。我说;“如果你回到厂里,给我老婆打个电话,说我要多呆一两天才回厂。”
走出大门,我突然惊了一跳:我怎么说“如果”呢?重庆白市驿有雨?有雾?那么,说不定我还会先到家呢。来北京前,厂里的一位老总从北京返渝,在首都机场竟等了三天,把他等得好冒火。他给我讲:“冬天最好不要坐飞机,欲速则不达。”难道王刚也会遇上那老总的遭遇?也要在北京呆上两三天?
后来我分析过我的心理,用弗洛依德的方法。王刚坐飞机,我却坐火车;王刚他们有三人(另两人是办其他事的)一路,我却是孤单一人,在潜意识或无意识中,我是不是有些不满?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恼呢?
我买了一本《新华文摘》在火车上消磨时光。晚上,我很早就躺下了。火车摇晃着,我便模糊了。
我好象看见飞机从我们头上飞过,我好象觉得我是在飞机上,黑暗中只有那火车像一条巨龙在飞驰,车前的探照灯光射出的光柱,照亮了山野;我好象看见王刚抱着那黑色箱包(里面有宝贵的录像带和文字资料),正向我砸来,他似乎还在喊:“给我带回厂去!”那黑色箱包从天上撂下来,竟一直落到我怀中。于是,我被惊醒了,心跳得厉害,越想越有些害怕。
一股不祥的阴云笼罩着我。
十次列车九次晚点(我坐的正是九次特快列车),那一次却正点到达。回到家,妹夫告诉我,昨天晚上一架飞机在白市驿堕毁。我惊了一跳,急问:“是大飞机还还是小飞机?”他说:“是小飞机。”我松了一口气:“是小飞机就好。昨天我们厂有三个人坐飞机从北京回来。北京回来的飞机,肯定是大飞机,而且还是下午的。”
匆匆扒了点饭,我给一位朋友送从北京带回的东西去。推开她家的门,电视上正播空难的新闻。正是王刚他们坐的飞机!我把东西往那朋友怀中一塞,转身就跑,只留下:“糟了!”弄得她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第二天很早我就回厂,老婆已经知道我躲过了灾难,没有哭。才读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却又哭又笑的。
我去办公室,路上的人们在议论。有人说,那活着的人(当然是指我了,只不过他们不认识)之所以坐火车,是因为他是工人,没有资格坐飞机。也有人说,他们两个划剪刀石头帕子包(有入插嘴“是划四季财”),三打二胜,被王刚赢了。还有人说,王刚想早点回来,请他(当然是指我)吃了半斤烤鸭肉,他才让出了飞机票……
我听着,哭不是,笑不是,真想对着那些议论的人吼一句:不要胡说八道了!后来,工厂召开三位死难者的追悼会,我给王刚送了一幅挽联:君有何罪,竟罹此大难?吾有何德,反苟延残喘?
后来,我还为王刚写了一篇特写《黑色箱包》,发表在《神剑》1990年第2期上。
但是,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那胖嘟嘟的始终带着笑容的险,我心中就不平静。人死倒无所谓,可是死前那种恐惧感,却不是任何人能承受得了的.从一个发动机失灵,熄火,到死前的那几分钟,他在干什么?他是怎样想的?他埋怨我吗?他后悔没听我的话吗?
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责任编辑:胡笳十八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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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八年重庆空难幸运者讲述亲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