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二十四、特殊任务
发布时间:
2020-03-17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二十四、特殊任务
知青住宿的小楼旁边有一间矮小的半地下式的平房,原来是看守大门的人住的,现在是南溪最大走资派周晋政的“公馆”。
一天晚上,知青们打完篮球,都回小楼上休息去了。趁着天黑,成杰见四下无人,敲开了周晋政家的门。
此时的周晋政在南溪造反派眼中已经是一只“死老虎”——铁定的走资派,所以斗争的主要精力不再放在他身上,只是在需要“熬骨油”——写材料、陪斗、无处出气时才会想起他。周晋政自己,除了外出挨斗,平时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绝对的深居简出,所以成杰来县委十多天了,也没见到他的影子。
对周晋政来说,随时被人突然带走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来人都是把门拍得山响,扯着大喉咙吼:“周晋政,快点给老子们滚出来!”所以,听见轻微的敲门声,他还以为是某个老邻居或老熟人。开门猛看见背着步枪的成杰,周晋政吓了一大跳,“请、请问,红卫兵小将有什么事?”
与第一次见面相比,周晋政明显老了些,佝偻着腰,脸色憔悴,鬓角几乎全白。
“你知道我是谁吗?”成杰比周晋政高半个头,又站在高处,说话的语气也居高临下。
周晋政慌忙摇摇头,又赶快点点头,“你是楼上的,红青团的。请稍等一下,我加件衣服就跟你走。”虽然南溪知青还从来没有专门找过他的麻烦,但是红青团的凶悍跋扈他是早有所闻,今晚上突然来找他,肯定凶多吉少,他生怕动作慢了枪托会落在背上。
“既然知道我是谁,不让我进屋坐坐,就想撵我走?也太不够意思了吧!”成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周晋政更慌了,他根本来不及猜测成杰的来意,慌忙不迭地解释说:“我、我不是……请进,快请进!”
成杰进了门,往后看了一眼,对周晋政说:“把门关上。”
周晋政不知何意,惊恐地把门关上。
屋里还有三个人,都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进屋的不速之客。
“这是我的妻子苏素碧,在县委机关工作。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儿子,他们还在读中学。”周晋政生怕有什么误会,赶快一一介绍。那三人对成杰木然地点点头。
成杰环视了一下小屋:不足二十个平方,放着三张床,一大二小;一张桌子,一盏不太亮的电灯悬在桌子上,桌面堆着一叠一叠的稿笺纸;屋中间一个火盆,里面燃着杠炭,给阴冷的屋子增添了点热气;一个房角重叠着两口木箱,另一个房角有个小煤炉,大概是做饭用的。
“你一家四口就住在这么一间屋里?”
“够了够了。你看,晚上把这两道帘子一拉,就成了三间屋了。”
“过去住的比这好得多吧?”
“你们现在住的小楼就是我们原来住的。”周晋政摸不清成杰的来意,不敢说假话。
“是我们来了,把你们赶下来的?”
“不是不是,早就搬下来了。我们自己提出搬的,不能再高高在上、脱离群众了。你请坐吧!”周晋政让出屋里唯一的旧藤椅。成杰仔细看了看,有一只腿还是用麻绳缠着的。他不客气地抱着枪坐下了,身体一动,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妈,我们出去玩一会儿。”不等回答,周晋政的女儿和儿子推门出去了。
看见成杰的神色有些不对,苏素碧赶快解释:“因为我们的事,他们没有参加文革的权利,哪个组织都不敢要他们。他们心里烦,不想知道我们的事,我们也不想让他们知道,所以每次家里来了造反派,他们都要回避。”
周晋政轻轻地摇摇头:“我们也不好责怪他们,希望造反派能谅解。”
成杰突然记起了自己白发的父亲,也记起了过去对父亲的埋怨,他释然一笑:“没关系。他们不在,我们谈话还方便些。”
“请喝茶!”周晋政端起偎在火盆边的搪瓷盅,递到成杰手中。成杰呷了一口,酽得发苦。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3.12’镇反那天我们还同桌吃过饭呢。”
“对不起,真的记不起来了。我这脑子整天就想自己过去犯的错误,别的就不怎么在意了。”
“那好吧,今天我们就算认识了,我叫成杰,成都的成,木火杰。”
“那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成杰啊。”
“这样不好,我怎么能对你直呼其名呢?”
“那就叫小成吧。”
“小成?我好久没有这样带小字叫过别人了。”
“我本来就不大,就这么叫。”成杰不容商量地说。
“那好、那好,小成。”
“周晋政,今天晚上我们算认识了,以后有事,我会随时来找你的。”
“我一定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老老实实地向革命造反派交代问题。”
“有一点要注意,我来你家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不会!不会!”居然什么事都没发生,成杰就要告辞离去,周晋政如遇大赦,连连点头。
目送成杰上了小楼,周晋政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妻子苏素碧迷惑不解地问:“这个小成究竟要干啥子?”周晋政自己也是满头雾水,“不清楚,好像没什么恶意。”
成杰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和这样大的“官”打过交道。以前他们是高不可攀的“首长”,文化大革命中又成了千夫所指的“走资派”。而今晚的近距离接触,他看不出周晋政的威严,也感觉不到他的阴险,反而觉得有点可怜。“原来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他们的儿女也有倒霉的时候。”他感到一丝快慰,也感到一丝悲凉。
“这个周晋政是真的吓破了胆、还是狡猾?是犯了错误的干部、还是刘少奇黑线上的人物?自己的判断不但关系着周晋政的命运,更关系着红青团的命运。这个担子不轻,自己绝不能主观臆断,掉以轻心。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还是先多接触、多了解一段时间再说。”
从那以后,成杰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周晋政的家,围着火盆,呷着酽茶闲聊。
“《红色的南溪》真的是你写的?”
“初稿是我写的,后来经过一些专业作家改过。”
每次都是这样,一个问一个答,当然是有问必答。表面上像老师在考学生,实际上更像是老师在解答学生的疑难。
“你知不知道?我就是读了那篇文章,才决定来南溪的。”
“实在对不起。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南溪还没有接收知识青年的任务,真的不是为了骗你们才写的。”
“别紧张,我可不是受你的骗来南溪的哟!你自己也认为那篇文章是大毒草?”
“已经有不少的人批判它了嘛。”
“说实话,我喜欢那篇文章,很美,很有吸引力,当时我是一口气读完的。它让我第一次知道了四川还有这么一块红色的土地,引起我对南溪的向往。不过有些地方是不是有点过分夸张了:‘玉石大街金铺路,木兰花开香满屋。’南溪产大理石,这‘玉石’二字还算勉强解释得过去。‘金铺路’就讲不通了,南溪哪来这么多金子?‘过河踩着鱼,野鸡飞到锅里头。’有这么巧的事吗?就算有一两次,也只是个别现象,你这么一写,好像天天都有这样的好事。”成杰自以为是地评价着。艺术的真实不等于生活的真实,这是多年以后他才懂得的。
“这——,这——”周晋政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你这篇文章还有个缺点:内容不完整,好多地方都没有写到。比如说,我们林场旁边那根石笋……”成杰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是的,南溪值得写的东西太多,都怪我没有把它们走完。”周晋政听完后也感慨万分。
“听说你和朱柱山都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成杰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其真正目的是要摸清周晋政的底细,这是何立伟交待的任务,了解周和朱的关系也是其中之一。
“是的。”
“你们那时就认识?”
“不。我是山西人,在地方工作,带着支前队去的。朱部长是山东人,在部队里。”
“都在一起打仗,怎么会不认识呢?”
“孟良崮战役,为了消灭蒋介石的王牌军七十四师,粉碎敌人的重点进攻,我们的参战部队有十万人,民兵和支前队还超过十万,里三层外三层,把孟良崮围得水泄不通。这么多部队,这么宽的范围,碰都碰不上,哪会轻易就认识?”
“我在电影《红日》里看到过,狗屁王牌师,不堪一击!”
“实际情况比电影残酷得多。敌人打得很顽强,我军的伤亡不比敌人小。战士们都杀红了眼,后来才发生张灵甫被击毙的事。”
可能看出成杰眼中的怀疑,周晋政赶快补充:“毛主席也说过‘敌伤三千,自损八百’,我们的胜利是无数革命先烈用生命换来的。”
成杰不甘居下风,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又转变话题:“你靠边站一年多了,天天干些什么事呢?”
“以前天天忙于事务工作,放松了学习,所以文化大革命一来,自己就跟不上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犯了错误。现在正好读点马列、毛主席的书,对照检查自己的错误。桌子上那些认识和检查,都是这段时间写的。”
他要成杰看他写的认识和检查,一尺多高的稿笺纸,写得密密麻麻。成杰有这精力也没这兴趣,只好推说以后再看。
“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问题上,你们旧县委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没有?”
周晋政斟酌了一会儿:“既然全国各条战线都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们肯定也不例外。不过,我个人对你们的问题还是非常重视的,大小会上都要安排时间,专门讨论林场的问题。所有到公社检查工作的干部,必须去林场看望知识青年并参加半天劳动的决定,就是我提议的。可是我自己一次也没做到。”
“你认为南溪的主要干部中,哪些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哪些是可以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的?”
周晋政迟疑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说:“事关别人的政治生命,我可不敢随便评论。再说,我离开工作岗位快两年了,我们之间都互不往来,对他们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我一点也不了解,不能随便乱说。”
“文化大革命中的问题就不说了,文革前的情况你总该了解吧?”
“应该说,南溪的主要干部多数还是好的和比较好的,他们所犯的错误属于执行问题,主要责任应该由我来负。”
“如果给自己下个评语,你应该属于哪类干部?”
“犯了严重错误的走资派,但还不属于死不悔改。这两年我一直在反省自己的错误,希望党和人民能给我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有没有机会还是取决于你自己。你认为南溪的两大派群众组织,哪派是革命的?”问题有些刁钻。
“我说出来你可能不高兴。”
“没关系,哪里说哪里丢。”
“那我就真说了。”
“说真话。”
“我认为你们两派都是革命组织。”
“他们参与镇反,反对《红十条》,还算革命组织?”
“你听我解释。任何组织反对中央精神都是错误的。但毛主席说了,要允许红卫兵小将犯错误,允许他们在运动中自己教育自己。你想,像巴山红卫兵都是学生,多数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他们内心肯定不会反对毛主席反对党中央,许多错误还是属于认识问题。毛主席之所以要强调大联合,就是基于两派都是革命群众这个事实,如果有一派是反革命,还搞什么联合呢?”
成杰虽然觉得周晋政的话有点道理,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强词夺理地说:“要联合,我们也不会找他们。”
一个谨慎试探,一个小心应付,双方都摸不清对方的真实意图,都不敢乱说话。几次接触下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但成杰对周晋政还是有了好印象——不像死不悔改的走资派。周晋政也察觉成杰对他没有特别的恶意。
成杰把与周晋政初步接触的经过和自己的印象,告诉了何立伟和曾小川。
何立伟说:“现在全国都在成立新生红色政权,毛主席提出新生红色政权要实行革命的三结合,必须有革命干部的代表,有军人的代表,有人民群众的代表。现在,南溪军队的代表肯定是朱柱山,人民群众的代表也不缺,最头痛的是干部的代表。过去县委的四个书记,第四书记最年轻,刚提拔起来不久就搞文化大革命了,民愤最小,但资格不足以服众;第三书记介入过两派斗争,名声不好,很难让两派都接受;第二书记是巴中地下党出身,而巴中地下党临解放时出了叛徒,组织惨遭破坏,他为什么平安无事?不管真相如何,短时间内他的问题肯定搞不清楚,绝不可能被提前解放。周晋政虽然对南溪十多年中所犯的错误负有主要责任,但他是学生出身,南下干部,背景比较清楚;在南溪工作的十几年中,客观地说还是做了不少好事;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虽然积极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但纯属认识问题;而且他最早离开领导岗位,南溪以后的事都与他无关,斗来斗去他都是过去的老问题。如果他能主动一点,在关键时候敢于站出来,应该最具备结合的条件。所以我认为,应该加快解放他的步伐。”
“这个意见我赞成。”曾小川说,“但是这件事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能让任何组织和其他任何人知道,小心又小心,不到饭熟的时候绝不能揭锅盖。搞得不好,我们会在政治上彻底陷入被动,也害了周晋政。我认为还有两点应该先搞清楚:一是周晋政历史上是否有问题?巴山红卫兵曾多次提到周晋政有叛徒嫌疑。走资派属人民内部矛盾,叛徒是敌我矛盾,性质完全不一样。二是朱柱山愿不愿意和周晋政共事?如果朱柱山不愿意周晋政出来,问题也很麻烦。我们不能像猴子掰包谷,掰一个丢一个,甚至鸡飞蛋打。”
“这件事我们谁出面都不合适,目标太大。成杰,就看你的了,抓紧时间试探一下。万一出了事,我们只得把你卖了,说是你的个人行为,与红青团无关。”何立伟半开玩笑地说。
“没关系,卖的钱分一半给我就行了。”成杰轻松地回答。
一天傍晚,成杰刚从小楼下来,就看见苏素碧从大门进来,垂着头,头发乱糟糟地散披着,胸前挂着一块木牌。见到成杰,苏素碧站了下来。如果说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周晋政只是确认成杰没有恶意,那么作为旁观者的苏素碧,凭着女人特有的直觉,已经体会到成杰带来的安全感。
“怎么回事?”成杰问。
苏素碧哭丧着脸回答:“今天去参加批斗会,他们给我挂了这块牌子,还不许我摘下,还要我以后出门上街都必须挂上。”
成杰仔细一看,那块木牌是用一根细铁丝吊在脖子上的,木牌上写着“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走资派的臭老婆苏素碧”。苏素碧的脖子已经被铁丝勒出了血痕。
文化大革命初期,成杰对这样的景况是兴奋不已、乐此不疲的。“3.12”镇反,牌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从此他对这类行为开始反感。现在看见一个女人脖子上的血痕,他由反感而愤慨,生气地说:“给我取下来!”
苏素碧赶快护住木牌,惊恐地说:“不能取,他们晓得了要打我!”
周晋政全家闻声出来,儿子和女儿木然地看着妈妈,不动手也不说话。周晋政赶快扶住妻子,对成杰说:“其实我们挨批挨斗都是应该的,造反派对我们有气,也可以理解。但是毛主席都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们只希望能多触及我们的灵魂,少触及点皮肉。”
也许触及到伤心处,苏素碧抽泣起来:“我还好一点。我们老周,五十来岁的人了,本来就有病,心脏也不好,经常弯九十度,背都伸不直了。”
“别说了,这些跟小成他们没有关系。”
“我叫取下来就取下来!你们怕他们,就不怕我?他们说了就算,我说的话就不算数?”成杰蛮横起来。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周晋政不清楚成杰为什么发火,只以为是自己说话不当,还想解释。
成杰不由分说,伸手摘下苏素碧脖子上的木牌,一脚踏成两块,“明天谁向你要,你就告诉他:是红青团的成杰取的,他正缺烤火柴,有多的再给他送些来!”
“这,这行吗?”周晋政慌了。
“就这么说。哪个不服气,就叫他来找我。”成杰拣起那两块木板,噔噔噔上楼去了。
第二天成杰忙着出《航向》,到了晚上才想起昨天的事。他有些不放心,就敲开了周晋政的门,只有夫妻俩在家。
“哎呀,小成,快坐!快坐!”周晋政赶快起身。苏素碧赶紧递来一杯茶,满脸笑容地说:“我跟他们说了,他们只说了一句‘那就算了’,再没别的了。小成,真感谢你哪!”
“只要你们能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我们造反派就应该给你们改正错误的机会,绝不会把你们一棍子打死。”
“那是,那是。”周晋政不断点头,也不知道听没听清楚成杰话里的含义。
“你怎么也成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成杰问苏素碧。
“我是南溪人,解放前家里一年有几十石租的收入。南溪解放时我还在外地读书,参加了革命。因为工作需要,组织上让我回南溪,后来和老周结婚。评成分的时候,我实事求是地让组织上定为地主。”
“没想到我们都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成杰心里涌起一股怪怪的感觉:幸灾乐祸?同病相怜?是,又不都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心与心的距离近了一些。
“唉,都怪我!如果不是我,老周怎么会在南溪十几年不挪窝,现在也抬不起头来?”
“难怪不得,斗周晋政时,有人说他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要革命要老婆’,原来还有这么一出戏。”成杰暗想,心里又多了一分感动。
“周晋政,你都叫我小成了,今后我就叫你老周,好不好?”
“老周?你不怕影响啊?”
“怕什么!你年龄比我大,叫老周最合适,就这么说定了。”成杰心里有了主意。
第二天,周晋政的门上贴了一张门神式的通告:
通 告
为了加强对南溪最大走资派周晋政及其老婆苏素碧的监督管理,不让他们钻组织和组织之间空子,逃避批斗,从今天起,凡要批斗他们的组织和单位,必须事前与捍红指挥部政治宣传部联系,约定时间,按时押回。未经政治宣传部同意,不得随便抓人。
打倒周晋政!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南溪县捍红指挥部政治宣传部
1968年3月12日
《巴山壮歌》二十四、特殊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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