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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石板坡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山城重庆的下半城的石板坡度过。石板坡位于长江北岸,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成的重庆主城区的第一座长江大桥的北桥头,就建在石板坡,桥头碑上,是叶剑英元帅亲笔题写的“重庆石板坡长江大桥”桥名。
我家住在石板坡正街一号 ,上石板坡第一间吊角楼便是。那时的石板坡是一片吊脚楼、捆绑房组成的棚户区。沿着石梯而上,途经菜市场、重庆五十中学校,再往上便是神仙洞、黄家垭口、重庆第二监狱,左连枇杷山,右通七星岗。
往下途径川道拐,文觉寺,一字街小学,再往下就是枯水期与岸相连、洪水期与岸相隔的珊瑚坝,横过珊瑚坝,一条大江拦住了去路,那便是长江。珊瑚坝沿江北岸,顺躺在河边,长近两千米,宽约三五百米。站在珊瑚坝上,可从浮图关望至朝天门,依山而建的重庆主城南半部尽收眼底,那时,满坡都是鳞次栉比的竹木穿斗房和吊脚楼。
珊瑚坝在抗战时期,建成了一个飞机场,至今还能看到用条石铺就的跑道。因为洪水期间,整个坝子会被淹没,四周又没有可作隐蔽的地方,容易被敌机袭击,只是作为备用机场,起降飞机不多,抗战胜利后就废弃了。解放初期的镇反运动和文革期间镇压反革命,还做过刑场。河边的岸坡上,建有为机场服务的机构,叫做飞机码头,这些机构的房子,同样是吊脚楼、捆绑房。那时的国力就是如此。
珊瑚坝的江边,常有木船停靠,贩卖蔬菜水果、木材、煤炭、鱼虾等。商品成山般地堆放在岸边,吆喝叫卖声彼此起伏。那时蔬菜水果很便宜,一背蒌蔬菜或水果,只有几角块把钱,可供一家人吃上好几天。儿时我们一帮小伙伴常在珊瑚坝飞机场的杂草丛中捉蚂蚱、掏鸟蛋,常被锋利的茅草割得皮破血流,只因好玩,我们乐此不疲。
沿江而下是通远门、南纪门、储奇门、九道门、太平门、望龙门、东水门、朝天门 、千斯门。门门相连,形成一堵墙 这是重庆下半城独有的景观。
重庆依山建城,平地不多,能够勉强立足的地方,都利用起来建房。把长长短短的木柱矗立在陡坡上,在木柱间打上榫卯紧密相扣,形成框架,在离地适当的高度铺上楼板,木柱在楼板以下的那段,就像空中楼阁伸出的一条条脚一般,这样的房子就叫做吊脚楼。用竹片编成墙,以黄泥、稻草节合成稀泥填补缝隙,再抹上一层比黄泥耐得住风雨的石灰泥做墙面,顶上用瓦片或者谷草一盖,一间简陋的房屋就形成了。吊角楼私房居多。因建材所致,经不起风吹雨打日晒,很多吊角楼都有一些松动,歪歪斜斜、摇摇如坠,人行上面,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住在里面,四面透风,墙晃地抖,是习以为常的事。那个时代,能够拥有这样一所住房遮风避雨,都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居所。吊脚楼依山傍水,层层叠叠,蔚为壮观。是重庆独有的建筑特色,蛮声中外。
石板坡就是这样一个棚户区,条件稍好一点的民房共四幢,是前苏联援建的砖木结构房,三楼一底。当时是石板坡最好建筑。几家人共用一间橱房。每到煮饭时间,油烟弥漫,(当时烧煤球),非常呛人,室内空气混浊、气味相杂,一到吃饭时间,家家都端个饭碗围坐在院坝,边吃边吹。油盐菜米、家长里短,都是从来摆不完的龙门阵,说的津津有味,听的声声入耳,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那时家里没有卫生间,斗室之内,床桌相抵、床床相抵,甚至床床相叠,哪有容得下卫生间的地?何况挨挨挤挤的棚户与素面朝天的排水沟,往哪里排出去啊?公共厕所很少,距离就远,要想方便却是很不方便的事情。家家户户都备有尿罐夜壶,以解水火之急。每到清晨和夜晚,各家各户都将家里的尿罐,夜壶搬出倒掉,清除一天的秽物。哗啦啦的声响和飘荡的气味,让人既觉得难受又感到无奈,直到吊角楼消失的今天。
吊脚楼小巷里,十多户人家共用一个水龙头,那时一分钱一挑水(二桶),所有人家都备有水缸储水。一到星期天,主妇们都把一家老小的换洗衣物收做一背篓,背到河边去清洗,河边铺得开、水宽洗得快,还可以节约下几分钱的水费。不要小看几分钱,那时可以买上一家人能吃上一顿的小菜。河边成群的洗衣妇挽起裤脚在水里忙碌地漂洗,也是一道当时的民俗风景线,不知延续了多少年。
我就读于南纪门城墙下的洪流小学,这是一所私立(民办)小学,学校很小很旧,几间木头搭建的房子就是教室,加上一个简易操场,就是一所学校。学校紧邻长江边上,从石板坡沿街而下,途经川道拐,一字街,十来分钟的路程就到达学校。
小时贪玩,放学不愿回家,常去珊瑚坝的江边去捕鱼摸虾,搬开石头捉螃蟹。常常看到江心有大鱼出没,喷出一条一米多高的水柱,高高的鱼脊露在水面上,那就是现在成为珍稀的保护动物——江豚,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每年二,三月份,鲤鱼成双成对在浅水滩产子,相互追逐嬉戏,看似伸手可及,待得我们下水去抓,又一个转身,飞快游走,一个扑空摔进水里,弄得一身泥水。回到家里,免不了要挨揍,父母为顽皮的孩子常备的竹片,在屁股和手板上有一番亲密接触。记忆最深的是:一次去河边游泳,将新买的帆布书包弄丢,回家挨了老父一顿胖揍。
我的老父在部队工作,对子女管教很严,动不动就是家法侍候。每次父亲探亲回家,总对我们兄弟姐妹有一番学习要努力、在家在校要听话守规矩的训诫,一有空闲还带着我们去扫大街、拾拉圾、做好事。我心里虽老大不情愿,却又奈何不得,只得一声召唤就随同前往。在父亲面前,我尤如老鼠见猫,心中害怕,胆战心惊,总想他早日离家归队,我获得自由松快。
印象最深的是邻居李婆婆,常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一副老花眼镜挂在鼻尖上。眯着一双小眼睛缝衣补裳。成天自言自语地唠唠叨叨,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啥。一天,她不小心将针掉在地上,老眼昏花一番摸索,怎么也找不着,就生起气来,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针的不是:“要是老子把你找到了,非把你砸烂不可”。我恰好放学经过李婆婆家门,“小子,过来!帮婆婆找针,我的针掉地上了”。我弯腰一看,针就在她脚下,赶忙将针拾起递到婆婆手里。婆婆接过针来,哈哈大笑地对着针说道:“你跑噻!你跑噻!嘿嘿,还是没跑脱哈?看我啷个收拾你”。转身进屋拿出一把锤子,将针放在地上,狠狠地向针砸去。一锤下去,针成两截,李婆婆的气消了,开心大笑对着针说道,“看你今后还敢不敢惹老子生气”。随后气喘吁吁地从兜里掏出一颗糖来,递在我手里,摸摸我的头说,“小子,去玩你的”。李婆婆个性鲜明,做事认真,性格倔强,敢做敢为,虽然成天唠叨、嘴不饶人,邻居们还是很敬重她,她有事要人帮忙,一个个随喊随到。
那个年代,食物非常匮乏,连吃带用的东西,都是凭票供应。猪肉每人每月只有半斤。邻居张大妈家有五个孩子,老头子在船上工作,船上食无定时又粗糙不堪,犯了胃病回家休养。张大妈心疼家里的顶梁柱,挤出定量去肉店割了一斤猪肉,准备为老头子添补添补身体。中午时分,孩子们知道今天有肉吃,带着满腔期盼早早就围在饭桌前。开饭了,张大妈先将肉端在老头子面前,然后端来一碗咸菜,放在孩子们面前说:“你们老汉生病了,需要补补身体。今天的肉,就让老汉吃,大家都不准动”。孩子们一听,尤如水溅进了油锅,一个个都炸啦啦地叫起来:“我们都好久没吃肉了,啷个不准我们吃嘛”。五双眼睛齐刷刷的盯在肉上。口水在嘴里打转。筷子在手上哆嗦,生怕肉嘎嘎眨眼间就从眼里消失。他们转眼望着老汉,盼望着老汉的开恩允许,也能沾上一点油荤。老汉心里也很纠结,一时没有开腔,这时大娃子憋不住了,冲口怒吼:“为啥子不让我们吃肉?我们也是家头的人,肉票也有我们一份,今天这顿肉,我们非吃不可!”几个小的也跟着起哄,一场家庭的争吵拉开了序幕。越吵火气就越大,大娃子转身把泡菜坛端起来,怒气冲冲朝地上砸去。哐镗一声,坛子摔了个粉碎,泡菜铺了一地,盐水溅了个满屋遍地流淌。他老汉一看,这还了得!“人不大点,就敢砸东拌西,耍起威风来了,老子今天非教训你不可!”。于是,一拍桌子,纵身立起,操起身边的扫帚,向儿子劈头打去。儿子转身跑去厨房拿出菜刀就砍。老头子一看这阵势不是要拼命吗?转身就跑,儿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张大妈吓得高声大叫,“杀不得呀,大娃子,杀不得呀,那是你家老汉呀”。哭喊声惊动了左邻右舍。大伙纷纷赶来劝架的劝架,报警的报警。好不容易才将父子俩劝开。经派出所民警耐心调解,达成一项协议:往后家里吃肉,就由张大妈掌勺分配,家里成员,不论大小,每人一份,不准多吃多占,一场风波才算平息下来。悲催呀,不多的一点肉,差点引出一场骨肉相残。
张家吃肉纠纷才平息不久,刘婆婆家又因肉掀起了风波:刘婆婆一家很久没吃肉,心头嘲得实在难受了,咬着牙买了一只猪脚饨在灶上,准备晚上家人齐聚在一起,打上一次难得的牙祭。那时家家户户都因住得狭窄,煤炭炉子都是放在家门口,一来不占地,二来少灰烟。没想到弥漫的肉香吊起了梁上君子胃口,一个眼差,放在灶上的吊子(饨肉的罐子)就被小偷连锅端走。刘婆婆心痛得碲脚拌爪地直叫:“我的猪脚脚呀!我的猪脚脚呀!那是我一家人一个多月才凑起来的一顿肉啊!你这个遭千刀挨万剐的贼娃子,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狗东西不得好死啊!…”撕心裂肺的哭骂声在小巷里整整回荡了一个下午。可以想象:那个时代的肉是多稀缺、多金贵呀。自那以后,邻居们都提高了警惕,哪家饨肉都会腾出人来看守,家里宽一点打得开转身的,干脆将灶搬进屋里,免得自家口里的肉落入他人之腹。那一段伤痛的日子,一段苦涩的回忆,挥之不去地留在我的脑子里。
每逢夏天涨水,珊瑚坝被淹,江面波涛汹涌,水流湍急。常有小孩溺亡,老师及家长常常告诫我们,不要下河游泳。那时的我们哪里知道天高地厚,把大人的话当耳边风,只要大人一个不注意,就邀邀约约地溜到河边戏水游泳,捕鱼捉虾。那段虽然艰苦,却有美好记忆的童年,伴随着我渡过了懵懂的似水年华。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那远去的石板坡吊角楼,早已难寻旧时迹踪。只是在夜深人静,一人独处时,她才羞达达地从梦幻般的记忆里走出来,和我述说着当年的故事,讲述岁月的过往。
听:石板坡的梯坎上,传来了炒米糖开水的叫卖声,川道拐小巷深处担担面的香味,吸引了孩子们的嗅觉;醪糟鸡蛋的酒香穿透了一字街的大街小巷;吊角搂下在爆米花,引来一大群孩子围观,一声爆响后,孩子们眼明手快、争先恐后地拾起溅落在地上的爆米花往嘴里塞的猴像;卖冰糕的大姐,在夏日的午后,一声声地叫唤着“凉糕凉快,冰糕”是那样诱人。这些声音、这些影像,声声入耳,历历在目,回荡在石板坡上空。
不信吗?石板坡的吊脚楼可以作证;蜿蜒弯曲在棚户区的石板路可以作证;珊瑚坝的飞机码头可以作证;残留的南纪门城墙可以作证;千古滚滚的长江,也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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