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二十三、风光县委
发布时间:
2020-03-16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二十三、风光县委
县委大院位居全城的中心,可以俯瞰大半个南溪城,是全县最有气势的建筑。它的大门高大宽敞,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去。进门之后,右边是办公大楼,中间是蓝球场和停车场,围着球场的是一道U型的花坛和木廊,木廊后面是大会议室,大院的左边和会议室的后面是宿舍和食堂。
县委大院就是县委大院,虽然在文革中屡遭冲击,没有了过去的威严和庄重,但是虎死不倒威,何况未死之虎。它依然不失干净整齐,庭院里的花坛木廊也风光依旧,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春寒中抖擞开放,格外引人注目。
属于东方造反团的县委机关造反派欢迎红青团的到来,除了同属一派的原因外,还因为知青与县委的干部并无矛盾,除了几个大走资派——县长、书记,对其他的干部都不感兴趣。不像当地的造反派,今天要斗这个部门的头头、明天要找那个部门的当权派算账。所以,他们抱着“宁要阎王,不要小鬼”的心态,欢迎红青团——名义上是捍红指挥部宣传部的进驻,并为成杰他们腾空了一栋小楼。
小楼安有专用电话,吃饭有县委食堂,舒适的条件让知青们高兴得帽子都戴不稳。杨连喜在弹簧床上打了几个滚,连声叫道:“好安逸,我们也当一回县大老爷!”成杰说:“这回真的过上了来南溪时宣传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生活了。”
知青的到来,也给本来有些冷清的大院增添了不少生气。精力旺盛的他们有吃有住、有枪有权,浑身上下硬是胀得难受,大院里随处可见他们东奔西窜的身影,空气中随时飘荡着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县委大院的标准篮球场,完全成了知青的乐园和竞技场。一有空闲,他们就抱着篮球在球场上欢腾雀跃。不管会与不会,也不分男生女生,都追着一个球狼奔豕突、大呼小叫,那高兴劲好像要把周围的房顶都掀翻。
有时,招待所的知青也跑来凑热闹。人多了,自然形成比赛,不管谁输谁赢,场上场下都是一片笑骂声:
“孙猴子,加油!这个球投进了我就认你当干儿子!”
“麻哥,箩筐(屁股)撞人犯规。下来!下来!”
“杨眼镜,宝器!把篮圈往左边移两尺就进了!”
“红卫,抱着球跑,往篮下冲。哪个敢拦你我们就喊打流氓!”
慢慢地,又有了和外单位的友谊赛。知青中有两三个原本是渝城少年篮球队队员,再加上何立伟、秦天笛等高手,经常是赢多输少,大有打遍南溪无敌手之势。
他们又从大院里搜出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争先恐后地骑着到处转悠。开始还排个队,一人骑一圈;后来玩高兴了,骑车变成杂技表演,两个三个四个地往车上挤。结果不出五天,就把自行车玩成了一团废铁。
玩归玩,热闹归热闹,该做的正事也不能马虎。这宣传部可以说是南溪县的“不管部”,对外的宣传,各组织间的协调和联络,对走资派的督查清算,凡是其它部门和组织不能管不愿管的事,统统被推过来。也许在人们的心目中,县委大院还是县委大院,该它管的事还得它来管。
吃过早饭,成杰照例背上步枪,到各组室去溜达一圈。打从进驻县委,他就觉得自己又长高了一头,成天昂首挺胸精神抖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疲倦。何立伟把如此重要的责任交给他,他岂敢有半点松懈?作为宣传部的负责人,他每天都要到各组室走几趟:一则检查工作,二则巡视安全。虽说联络站和巴山红卫兵已经退出县城,但是他们人还在心不死,随时都有可能借助外县反红派的力量反扑回来。人委一战的教训太深刻,大意可能失荆州。
会议室里坐着各单位送来的十多个走资派,杨红卫坐在主席台上,一本正经地给台下的走资派上政治课:“……毛主席说,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你们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在自己的态度。‘忠不忠,看行动’,你们只有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的问题,才能得到无产阶级革命派的宽大,才能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台下的走资派们一个个诚惶诚恐,洗耳恭听。
“看不出来,杨红卫还像那家人,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成杰没进去,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就走开了。
接待室里,两个从区社来的造反派小头目正在向杨连喜大倒苦水:“我们公社的老保太嚣张了,几次砸了我们的组织,抢了我们的旗帜和公章。我们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走了两天路才赶来县城。你们好歹都要派人到我们那里去,把老保的势力彻底打垮。你们不派人我们就不走了,反正回去还不是挨打。我们真的是铁杆捍红派哟!”成杰知道,这类事沾上就没完没了,半天都脱不开身,所以也不打算进去,让杨连喜独自去应付。
推开《航向》编辑部的门,成杰脑海里马上冒出一个词:乌烟瘴气!眼前的两张小床乱如狗窝,被盖毯子换洗衣服胡乱地裹成一堆,地板上横竖倒扑着几只鞋子,混合着一堆破袜子,散发出刺鼻的臭味。宽大的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各种大小报纸,满地板是或揉成团或随意飘落的稿笺纸。整间屋子烟雾弥漫,《航向》的总编“烟灰”弓着虾米似的长腰,蜷在椅子里沉思,夹在指间的烟头已经快烧到手指了。
根据何立伟的意见,《红青战报》改为《航向》,并改油印为铅印,按《南溪电讯》(原《南溪报》)的发行渠道发行。所以,编辑出版《航向》是宣传部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陆大总编,‘嘴咬笔杆,眼望天花板’,又在构思什么大作了?”成杰打趣道。
“哟,是成部长嗦!”“烟灰”回过神来,反唇相讥。
“烟灰”本名陆一可,因为烟瘾特别大、人又特别精瘦而得此雅号。
陆一可的父亲是省内小有名气的作家,为人精明,性格倔傲。领导对他是左看左不顺眼、右看右不舒服,很想刹刹他的傲气,但一时又抓不住什么把柄。
反右斗争的前期,单位领导动员所有成员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顿作风。有了前几次运动的教训,大家都缄口不说。经不住不断的动员说服,晓之利害,有些人开始向党“交心谈心”了,有的也忍不住放了几“炮”,居然都安然无事。但是陆一可的父亲始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这时领导发话了:不发言是对党不信任,与党离心离德,变相抵制运动,是心怀不满,以守为攻。他父亲只好发言了:“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爬雪山过草地,走过万水千山,打败了日本侵略者,消灭了蒋家王朝,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事实证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们要永远跟党走。”他以为这下总可以过关了。谁知上面又发话了:“有的人不愿真心帮助党整风,不愿帮助党改进工作,看见党有错误也不指出,口是心非,居心叵测,用心险恶。”书记还专门找他谈活:“提不提意见是态度问题,提多提少是水平问题。”
他沉思了好久,终于答应书记,明天一定猛烈“开炮”。
第二天的“交心会”上,他第一个站起来,神色庄重地说:“张书记,我想给你提个原则性的意见。”全场一惊,唯有张书记临危不乱:“好啊!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啊。”
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讲起来:“有一天我从你办公室门前过,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的,但是里面没有人。我有点奇怪,就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办公桌上放着你一份还没写完的发言稿,墨水瓶也是打开的。”会场上的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究竟要讲什么,谁也不敢出声。
他的态度更加认真,声音也严肃起来:“同志们,大家想一想,如果我是一个特务,这样闯进办公室,拿走那份发言稿,会给党和国家带来多大的损失啊!还有,那墨水瓶没有盖上,瓶里的墨水自然挥发得要快些。墨水是公家财产,挥发多少都是浪费。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所以我建议,书记以后离开办公室时应该把门关好,不用墨水的时候应该把墨水瓶盖好。这样既不给敌人以可乘之机,也减少自己的犯罪。书记同志,你说对不对?”
有其父必有其子。在父亲的熏陶下,陆一可从小就喜欢舞文弄墨,立志要超过父亲。到农村后也不改初衷,经常往《南溪报》投点稿什么的。大作还八字未见一撇,却先学会了父亲的傲气,偶而还来点惊世骇俗之举。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知青或打道回渝城,或云集县城闹革命。他居然力排众议,在县城贴出一份《意见书》,号召全体知青返回林场抓革命促生产,遭到所有知青的痛斥。他依然我行我素,独自一人返回林场抓革命促生产去了。而且一年多时间里,不管外面闹得怎样天翻地覆,他都不为所动,坚持在林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是,此时的林场毕竟已是西山落日,非一人之力可以挽救的。能走的人都走了,能卖的东西也卖光了。联络站的骨干退出县城后,联合区乡的势力,对一些知青少的林场施行报复,殴打知青的事时有发生。他在林场实在呆不下去了。而他的父亲不管怎样精明,这次依然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被关进“牛棚”隔离反省,他渝城也回不去了。
正在他走投无路之时,同林场的一个知青回林场收拾东西,给他讲起红青团,讲起县城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力劝他去县城看看。他动心了,如此精彩的生活素材岂能放过?于是他来到了县城,住进了招待所。
开始他还有些忐忑不安,生怕《意见书》一事被追究。何立伟一席话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对斗争方式有不同看法是正常的,知无不言嘛,而且你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自己不是口头革命派。现在你愿意来县城,我们肯定欢迎,革命不分先后,造反不分早迟嘛。你的文章我早就拜读过,那份《意见书》就写得非常不错。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红青战报》就交给你负责,曾小川另有安排,我正愁找不到人呢。”
就这样,陆一可留了下来,并成了红青团后期的主要骨干之一。除了办报,他平时还喜欢收集一些资料,发誓将来要写一部小说,书名定为《英雄话红青》。
偶尔酒醉,他常常感慨万分:“老子这才晓得啥子叫‘逼良为娼’、‘逼上梁山’!我们今天就是被‘逼’的,想从‘良’没人要,想下‘山’无人收,比妓女响马都不如!”
陆一可又接燃一支香烟,狠狠地吸了一口:“难哟!本来编报纸就是天下文章一大抄,把其它报纸上的东西剪下来,再加点自己的文字,就搞定了。哪晓得何司令昨天打来电话,说是县上马上要招开三级扩干会,布置今年的春耕生产,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搞一篇像样的文章,登在下期的《航向》报上。写点革命性的文章我还可以勉强凑合,写有关春耕的社论不是逼牯牛下儿吗?”
“你老兄就不要装穷叫苦了,谁不晓得你肚子里的墨水有的是,随便挤两滴也用不完。而且促生产是你老兄一贯的主张,正好轻车熟路啊!”成杰打趣道。
“你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水过三秋,此时不是彼时。那时只是个人的观点,随便画几句就可以贴出去;现在是代表红青团、代表捍红派,必须字酙句酌。”
“那我不管。是你给司令建的议,把《红青战报》改成了《航向》,说什么要把它办成指导南溪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性刊物。现在让你指导航向,你却想缩脚了?”
“我这不是正在写吗?肠子都快想成三半截了,今天一定得赶出来。”
成杰翻了翻桌子上的报纸,“昨天杨红卫他们去卖报纸,情况如何?”
“还可以。几员女将喉咙管都喊冒烟了,总算卖出去二百多份《航向》。一共四块多钱,都在这儿。”陆一可拉开抽屉。
“钱多钱少不重要,关键是要在群众中扩大影响,知道我们的《航向》。这样吧,就用卖报的钱给男同胞每人买一包《向阳花》,女同胞每人一包瓜子,算是奖品。剩下的先放你那儿,等以后存多了,我们就去小整一顿。”
“一包烟只够我抽半天。情况特殊,就多给我考虑两包嘛。”
“那啷个行?搞特殊要出修正主义。”
“多一包也行。”
“这样吧,我那包算你的,反正我也不抽。”
“还是我们部长落教!我今天一定把文章赶出来,明天交报社付印。”
会议室方向传来阵阵喧闹和笑声。
“好像发生了什么事?”陆一可把头伸出窗外。
“不会吧?我刚从那边过来。走,下去看看。”成杰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几天,小弟耍得百无聊赖、磨皮擦痒。当初成杰拉他去县委大院,他嫌每天和字纸打交道不好耍,坚持留在招待所参加武卫。哪晓得,老保们好像都死绝了,打架找不到对手,打仗更看不到人影。小娇也随宣传队下乡去了,至少要一个星期才回来。招待所里的知青都各人玩各人的,很少有人答理他。他各处捣鼓了半天,也没找到乐趣,思来想去,还是来到县委大院找成杰。
刚进县委大门,就听见会议室传来杨红卫训话的声音。钻进去一看,里面坐着十多个走资派。这下他来精神了,让杨红卫休息休息,他来帮忙扎场子。
“站起来!脚站直,手放好。立正懂不懂?脚跟靠拢,脚尖向外分开约六十度。两手自然下垂,中指贴在裤缝上。抬头挺胸收腹,两眼平视前方……”小弟俨然成了体育教师,一一给走资派们纠正动作。走资派们像一群听话的小学生,毕恭毕敬,站得笔直,认真执行着每一个口令。
给小弟这么一折腾,杨红卫的话训不下去了。她看着站得整整齐齐的队伍,赌气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回家!”心里恨恨道:“死小弟,我就看你能!”
“这样就算了?”小弟正在兴头上。
“不算了,你来讲?”杨红卫没好气。
小弟之所以没有跟成杰来县委,就是觉得这里都是文绉绉的事,他沾不上边。今天发现居然还有这样的乐趣,岂能放过?他眼珠子一转,“我来就我来。讲不成话,不晓得来点别的?”
他取下身上的汉阳造和子弹带,活动活动筋骨,对当权派们勾勾指头,“来来来,站两排,中间高,两边矮——笨蛋,你该站这边!”
当权派们像木偶一样任他排来摆去。杨红卫不知小弟要搞啥名堂,也不干涉,好奇地站在一边看热闹。
“大家注意了!跟着我的动作做:双手交叉,手臂平举,左脚不动,右脚随着节拍点地,一——二——开始!‘车水忙,车水忙,脚蹬水车喜呀喜洋洋……’”小弟跳起了《车水忙》——这是当时最流行的反映红卫兵下乡支农的舞蹈。
十几个当权派谁也没跳过舞,又不敢不跳,手忙脚乱地跟着小弟蹦来跳去,态度极其严肃认真,动作却极不协调,逗得杨红卫按着腰笑个不停。
小弟一点不笑,一本正经地指挥着他的学员们:“停下来!停下来!这样不行,哪有车水还穿鞋子的?把鞋子脱了!袜子也脱了!裤脚挽高点!对,就像他,挽高点!再来一遍,跳得好的就放学,不认真的继续跳。一——二——‘车水忙,车水忙……’对!对!头跟着节奏摇动,左——右——好!好!这位同志跳得最认真,大家向她学习。再挥右手喊口号:‘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哎!胖子,那是左手不是右手。跳高点!长得像猪一样,肯定是劳动少了,根本就没有车过水……”他一会儿前一会儿后,扳扳这个的胳膊、拉拉那个的腿,又要示范又要指挥,又要喊又要唱,忙得一塌糊涂,满头大汗。
看着十几个人光着脚杆、东倒西歪又一本正经地在那里群魔乱舞,口里还五音不全地唱着喊着,杨红卫笑得眼泪直流,倒在椅子上乱滚。赶来看热闹的知青无不捧腹大笑,连成杰也忍俊不住,用手按住肚子。最后,一脸严肃的“教官”和“舞蹈演员”们也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不过“演员”的笑声中含着一些酸涩。
然而,以上这些事情都不是成杰来县委的主要任务,他进驻县委大院的真正目的和任务只有何立伟和曾小川才知道。
《巴山壮歌》二十三、风光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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