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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壮歌》十九、巴山夜雨

十九、巴山夜雨
"怎么样,没骗你吧?看,这才叫森林!”曾小川自豪地环指群山。
秋高气爽,扑入视野的,除了树还是树,浓绿的树,一山连着一山,一峰接着一峰。山风掠过,森林发出雄浑的啸响,宛如大海的波涛,一直翻滚到天际,又从天边翻滚回来,如惊涛拍岸。阳光把云彩投下来,给森林染上朵朵暗花,明晦交替,变幻莫测,神秘而令人向往。
“嘿,林海,真正的林海!”成杰兴奋地举起双臂高喊,“喂——我来了——”山风把他的喊声卷得远远的,和林涛融为一体。他情不自禁,引吭高歌:
当年红军上巴山,来把革命闹。
铁锤砸碎旧世界,红旗满天飘。
分田分地打土豪,多呀多热闹,多呀多热闹。
曾小川也被感染,接了上来:
知识青年上巴山,来把革命闹。
双手劈开林中路,困难一肩挑。
广阔天地炼红心,志呀志气高,志呀志气高。
两人一起放歌:
大巴山是英雄的山,打得敌人没处逃。
大巴山是革命的山,革命精神代代传。
“没有白陪你走一趟。走,我们进去看看!”成杰兴致勃勃。
“不行!这原始森林根本没有路,除了猎人和药农,没有人敢走进去。当年的大巴山游击队,最后只剩下几十个人十几条枪,就躲进这深山老林,国民党剿了十多年,连他们的人影都没找到。你看,这乔木灌木藤蔓缠绕在一起,就是大白天里面也是黑洞洞的。我们林场的几个男知青曾经进去过,不到十分钟就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吓得赶快退出来。”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的不敢进去了。”
“怎么,怕了?”
“我怕什么?我担心的是你。”
“我有什么担心的?”
“就你这个头,随便把你往哪个草笼笼一放,可能连人影子都找不到。”
曾小川眼睛一楞:“嘿!我还没有看出来,你小子什么时候也开始学坏了?竟敢油腔滑调地取笑本姑娘!”
成杰慌忙解释:“绝对不是取笑。我看见这大山、这森林,突然想起你们林场的知青给你编的顺口溜:‘曾小川呀曾小川,大风吹来打偏偏’,真担心你被风吹进森林找不着了。”
“算你还有良心。不要听那些家伙乱嚼舌头,本姑娘立场坚定斗志强,岂能被风吹倒?来,把挎包给我一个,看你一头的汗水。”
“小事一桩,不要说才三个挎包,再来三个也照背不误。”
“油嘴!”
“这到处都是树,那你们在哪里种粮食呢?”
“你看那几片荒坡,就是我们的地。到了种包谷的时候,先用弯刀砍出防火带,然后一把火把坡上的荒草烧成灰。我们就背上包谷种子,一手拿点锄、一手着地,倒着从山顶退下来,挖一锄丢几颗包谷种子,再踩上一脚,把种子盖好,免得被野兽掏出来吃了。”
“哦!这就是平常说的刀耕火种吧?”
“我们这儿的包谷和你们下面的不一样,叫做‘野鸡啄’,长得不高,野鸡站在地上都能啄到。每棵一般只结一个包谷,两三寸长。它的优点是生命力特别强,种下之后就不管它了,不淋水不施肥,也不薅草。到了收包谷的时候,就到荒草丛中去找。缺点是产量不高,我计算过,十斤种子大概可以收回三十斤新包谷。
“种包谷很辛苦。一大清早上山,天黑了才收工,中午饭都在山上吃,就是点干粮和水。一天下来,手上脚上甚至脸上全是被刺藤划的血口子。
“最惨的是山上长着一种漆树,皮肤过敏的人碰上它,就会长漆痱子,痒得要命,吃饭睡觉都不得安宁,只好拼命地抓。抓破了皮就流黄水,这黄水流到哪儿漆痱子就长到哪儿,有的同学全身都抓烂了。”
“这里到处都是森林,怎么中间会有那么多荒坡?”成杰有些不解。
“边下山边说吧,这山上呆久了就冷得发抖。”曾小川打了个寒噤,“听当地的社员说,这一片本来也是森林。五八年大炼钢铁,说这里发现了铁矿,要建一个炼铁厂,需要砍树炼铁。县里组织了上万的农民进山砍树木,几个月的时间砍倒了几座山的几十万棵大树。后来铁没炼成,树木也运不出去,就堆在山上任其腐烂,成了树木坟场。成堆的木头现在都到处可见,烂了快十年了,有的大树还没烂完,剩下一根树心,太可惜了!看,我们的林场到了。”
半山坡转出一片柿林,正是柿子快下树的时节,金黄色的柿子挂满枝头,像一片漂浮的晚霞,在绿色的树海里熠熠闪光。渐渐地,树隙中露出一座四合院的轮廓,曾小川指着其中的一排新房说:“那就是我们的住房。”
“哟,全部是新修的木楼,比我们那半截房子的林场气派多了!”
留在林场的知青多数都认得成杰,天下知青本是一家,热情自不用说了,晚饭还特别煮了一块老腊肉。
曾小川一个劲地往成杰的碗里夹肉,“我们林场的猪不是圈里喂出来的,它们每天只是按时回来吃一顿猪食,其它时间都在山沟里敞放,跑得比人还快,杀猪的时候要几个男知青才按得住。所以瘦肉多,又长得紧,吃起来特别香。肉里的俏头不是萝卜,是天麻,我们这儿多的是,挖土都经常挖到,烧肉吃味道不错,不信你尝尝。”
走了一天的山路,又累又饿,眼看白米饭端上桌,还有猪肉烧天麻,岂有不尝之理?成杰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连声说:“香!好吃!”
“慢点。看你那样子,穷吃饿吃抢来吃,就像刚从监牢里放出来的劳改犯。”
“你莫说,这辈子牢没有坐过,这饿饭的时候还真不少。六一、六二年就不说了,就是在林场,都有过连饿四天的纪录。”
“真的呀?我们林场从来没有缺过吃的。没有大米,包谷洋芋还是尽胀。”
“我们林场可不行。肉根本莫想,一个月都难闻到一次。粮食按人按月分配,多一斤都不行。有一个月还剩四天,我们五个男生的口粮就吃完了。何立伟提议:不向父母要,不向林场借,也不要女生的施舍,绝食四天,找找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吃树皮啃皮带的感觉。绝食就绝食,谁怕谁呀!大家一致通过。
“第一天我们还逞能出工,你追我赶地刨红苕楞子。虽然不时饥肠响如鼓,但是咬紧牙关,收两格皮带,挺一挺也就过去了。再不行,就灌一肚皮凉水撑一撑,搞得一个二个清口水汪汪的。但精神还在,晚上睡在床上还相互鼓励,明天接着干。
“谁知第二天,一起床就感到浑身发软、四肢无力,走起路来左脚打右脚,眼前直冒金星。肠胃像被人在用绳子拽拉,一阵阵地抽搐。为了减少消耗,大家决定不出工了,躲在屋里看书的看书,补衣服的补衣服。
“到了中午,场长来劝我们吃点东西:‘一天不吃心头慌,三天不吃要倒床,五天不吃半口气,七天不吃见阎王。你们要饿几天?’女同学们也来劝:‘还是吃点嘛,赌啥子气嘛。’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革命意志岂能动摇?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静,我们拿着书躲到山沟里去了。
“白天总算熬过去了。晚上睡在床上,脑子里出现的全是吃的东西,飘过来飘过去。为了分散注意力,何立伟提议每人讲一个故事。谁知讲来讲去,最后又都绕到吃的上头去了。
“到了第三天,没人起床也没人说话了。只觉得迷糊一阵又清醒一阵,清醒一阵又迷糊一阵。何立伟时不时地问我:‘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好像还是白天。’阁楼上光线不太好,分不清楚。
“不久又问:‘你看看钟,现在几点了?’‘好像是五点。’闹钟摆在床头,我不想翻身,睁开眼斜膘了一下。
“‘不对,这钟一定是停了。’‘对,一定是停了!’其他人也咕哝。
“‘男饿三、女饿七,老婆婆要饿二十一。坚持一下,过了三天的极限就好了。’何立伟鼓励大家。
“你莫说,到了第四天还真的不觉得饿了。只是人像被抽空了似的,不要说起床,就是翻一下身,都会觉得天旋地转。靳松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假,说起胡话来,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儿叫妈妈一会儿叫场长,叫得人毛骨悚然。我也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身体轻得好像快要从床上飞起来。
“场长怕出事,生气了,撞开了门,命令我们吃饭。何立伟宣称:‘我们已经完成了理论上的绝食四天,可以收场了。’”
曾小川听得哭笑不得,叹气道:“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他那种人啊,永远都不会认输的。”
夜雾悄然而至,从岩穴、从小溪、从树林、从田野悄悄地溢出,慢慢地聚集,再升腾,再弥散,轻盈地漂浮在夜空中。山风又把它撕扯开,重新糅合成各种各样的形态,给本来就神秘的大山,披上一层变化莫测的面纱。
“请进!这是我的小屋。那些女生怕鬼,几个人挤一间屋。我喜欢安静,一个人住。”
灯光里的小屋,仅放得下一张小床和一张桌子。床的一头放着一口小皮箱。桌子上排着整齐的书,一尊雕像特别显眼。整个小屋整洁清爽,还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气息,是成杰从未感觉过的。
“今天晚上你就睡这儿,我去别的女同学处搭铺。”
“这,这——”成杰突然觉得有点心慌,这辈子他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进过女生寝室,更不用说睡女同学的床了。
“怎么,嫌不干净?”
“不、不,干净!干净!”成杰慌忙说。
“那还不老老实实地坐下,我去给你打水洗脸洗脚。”
“我,我自己去!”成杰更慌了。
“你是稀客,哪有自己打水的道理。再说你初来报到,找得着地方吗?”
成杰无话可说了,只好在床边坐下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伸手去拿桌子上的雕像。
“哎,哎,放下!女孩子的东西可以随便动吗?”
成杰像被烙了一下,赶快缩回手。
曾小川开心地笑了:“逗你玩的。这是我爸爸送给我的,叫《思想者》。你随便看,我打水去了。”
门一打开,棉团式的夜雾挤进小屋,被煤油灯光一照,又神秘地消失,屋里增添了芳香的湿润味。
成杰好奇地打量这位“思想者”:外国人,青年男子,全身裸露坐在石头上,右拳支头,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是铜铸的。
“真的又‘沉’又‘思’,怎么就不穿衣服呢?”第一次触到裸像的成杰有些疑惑。还没等他从尴尬中回过神来,曾小川已经端着水回来了。
“你的书真多!”成杰找话掩饰自己的尴尬。
“这几本书就算多吗?我家里的书才算多呢,满满几书架。”
“学校教的都是俄语,你这儿怎么有英语书?”
“我爸爸告诉我,世界上讲英语的国家多,英语的使用范围广,一定得懂一点。你的俄语还可以吗?”
“别提了,我什么外语都没学过。”
“怎么回事?来,洗脸。”
“我读的是民办中学,没有外语课。”
“民办中学?肯定是你父亲有历史问题。这儿有香皂。”
“算你猜对了。我父亲出身一个破落地主大家庭,爷爷和婆婆都死得早,他不愿看叔伯的白眼,十四岁就只身从家里出走。上海、苏州、陕西、成都到处跑。帮过丘二,开过公司,当过袍哥大爷,还救过地下党,复杂得很,我也说不清楚他是个啥子人。解放后没抓他,作为暗管分子对待。”
“我就知道你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知青没有几个家庭出身没有问题。”
“不然怎么叫一根藤上的苦瓜呢?”
“我发现你很喜欢读书。洗脚。”
“我又没得其他爱好,闲得无聊,随便翻翻而已。哎!洗脚水我自己倒。”
“松手!小弟娃,看不出,你还挺封建的呢!”
“我,我——”成杰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感到今晚的曾小川变了一个人似的,完全没有了在县城时的严肃和稳重。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怪?在县城我是‘双兔傍地走’,回到自己的屋子是‘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怎么样,我穿这件衣服漂亮吗?”曾小川好像看透了成杰的疑惑。
成杰这才注意到,曾小川已经换掉军装,身着一件敞领的花衬衣,纤细洁白的脖子下面隐约可见隆起的胸脯。头发散开,乌黑发亮的瀑布从粉红色的发带下涌出来,飞泻到腰际。脸蛋越显白皙娇小,眼睛里闪烁着磁性的光彩,好像要把自己吸进去。他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自己在山上时无意的一句“随便把你往哪个草笼笼一放”,竟让曾小川脸红心跳,遐思飞扬。虽然她心中能放倒她的人不是眼前的他,但是心中依然暗潮涌动,难以自持。
“漂亮,漂亮!”
“比马爱南如何?”
“差不多,差不多!”
曾小川扑哧一笑:“拍女孩子的马屁都不会,难怪雷家敏要笑你将来老婆都讨不上。不过我喜欢你,你不像有的男人那样故作骄傲,爱理不理;也不像有的男人成天正事不做,只知道算计女孩子。你挺纯朴。我喜欢这种纯朴,跟你在一起很轻松,不用耍心眼。我没有哥哥也没有弟弟,你比我小,就给我当个弟弟吧。”
成杰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像真的成了个小弟娃,任凭大姐姐支配安排,其实他只比曾小川小五个月。
窗外响起淅淅飒飒的声音,下雨了。温柔的夜风带着细细的夜雨亲吻着树叶小草,抚摸着大山黝黑的身躯,大山发出喃喃的呻吟。
“坐过去一点。”曾小川从枕头下抽出一根长长的红线,也在床边坐下,“会‘挑绷绷’吗?”
“看女同学挑过。”
“来,我教你。”她用纤细的十指灵巧地绷起红线,“手指穿进来,然后用指头勾。错了!先用大拇指,对,对,就这样。小时候,爸爸看书看累了,就把我抱在膝盖上坐着,教我‘挑绷绷’,什么‘矮子爬楼梯’‘绷子床’‘绣花铺盖’‘牯牛眼睛’,花样层出不穷。爸爸要我记住,同样是一根线,在不同的人手中可以玩出不同的花样,生活也是这样。好,就是这样的。真乖!学得真快!”
夜深人寂,细雨飘窗。大巴山深处的一间小屋里,昏暗油灯下,一对青年男女倚床而坐,脸对着脸,手指缠着手指,轻言软语,在“挑绷绷”。没有呐喊,没有争斗,没有烦恼,没有担忧,一切人世喧嚣都远离他们而去。好静谧的巴山雨夜!
突然,伴随着雨点,夜风送来一阵凄怨的歌声:
空庭飞着流萤,
高墙走着狸鼪。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雨泠泠,
花乱落,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谁伴我等待着天明?
……
歌声像久久不散的幽灵,在漆黑的夜空飘荡回旋,令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
“是谁在唱?”成杰停住挑绷绷。
曾小川没有回答,默默地收了手中的红线。
“是她?”成杰一个激灵,突然想起晚上吃饭的时候,灶边阴影里坐着的那个女知青,看不清相貌,但肯定自己不认识。她不参与大家的谈话,也不上桌拈菜,像一只受过惊吓的小猫,不声不响地躲在一边扒着自己碗里的饭。只是在她吃完饭跨出门的瞬间,成杰才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和两条长长的辫子。他几次想问曾小川,都被曾小川用目光制止了。
曾小川点点头:“就是她,我曾经给大家讲过的那个女知青。”
“她还在林场啊?”成杰大为不解。
“出事之后,县里为了息事宁人,动员她把户口迁回渝城。她拒绝了,说这辈子死也要死在林场。”
“为什么?”
“她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刚到林场那段时间,她认为从此可以不再受那个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的影响,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她的歌唱得很好,嗓音的甜美不在马爱南之下。虽然因为家庭出身的原因,她连参加演出的机会都没有,但是她一点也不往心里去。每天晚饭后,我们就围在一起听她唱歌,跟她学歌。谁知命运依然不放过她,她继承了母亲的漂亮,继承了母亲的嗓音,也延续了母亲的不幸。
“出事之后,她不吃不喝,痛哭了几天几夜,连嗓子都哭哑了。也许是受的刺激太深,她变得有些精神恍惚,思维行事令常人难以理解。全场知青都为她义愤填膺,要求严惩指导员。她却主动放弃了对指导员的起诉。她说,都怪自己是资本家的女儿,命不好;指导员还年轻,又有家,自己已经被毁了,没有必要再毁掉一个人、一个家。”
“她太善良了!”
“也许是她还存有一丝幻想。那段时间,她常常喃喃地自言自语:‘要是我也像妈那样怀孕了就好了,那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是红五类,再不会像我这样遭罪了。’”
“为了能改变出身,何立伟想到‘换血’,她不惜忍受凌辱。我们究竟有什么罪?荒唐之极!”
“她的性格越来越孤僻,胆子也越来越小,不愿接触人,特别是陌生人。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所有的知青都离开过林场,只有她既不参加造反也不回城,呆在林场哪里都不去。”
“看来她已经麻木不仁,成了现代祥林嫂。”
“也不完全是这样。我每次回林场背粮食,她都要向我打听县城里发生的事,还要我多背点粮食,一定要吃饱。她说‘要是文化大革命早点搞就好了’。”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我简直搞不懂了。”
“她的歌声少了,也失去了过去的甜美,沙哑中多了一份幽怨。常常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唱,唱得人心发酸,但谁也不愿去干涉她。”
歌声消失了,窗外只剩下沥沥的雨声。天空漆黑一片,然而成杰好像仍然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夜空中飘动。
曾小川站起身:“别发呆了。每次想起她,我都提醒自己:我比她幸运,好好地生活吧,对得起自己。雨大了,睡吧!来,把皮箱放在桌子上,不然你腿长,伸不直。枕头下有我的影集,不要随便乱翻。”
“你最好把它收起来吧。”
“算了,你想看就看吧,不要弄坏了就行。来,躺下,盖好被子,山上的雨夜挺冷的。”
曾小川放下蚊帐,伸手在成杰的脸上轻轻一拍,吐气如兰,柔声地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小弟娃,乖乖睡,做个好梦!”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脚步声渐渐消失,四周安静下来,雨声显得格外清晰。桌子上的煤油灯散出一圈又一圈神奇的光环,还伴随着美妙的乐曲,就像儿时那根钢针发出的。成杰睁大眼睛,有似梦非梦的感觉:两个女孩子的身影走马灯似地在光环里晃动,一个披着齐腰的秀发,一个梳着双辫,怎么都挥之不去。
成杰从小就不爱接触女孩子。在他眼里,女孩子就是会哭、会告状、会撒娇,娇滴滴的让人难受。所以凡是与他同桌的女同学都会倒霉,不是超过了“三八线”被他打痛了手臂,就是书包里被塞进癞蛤蟆或是小青虫。有一次,他还把同桌女同学的长辫子悄悄拴在椅子背上,一叫起立,痛得那女同学“哎约”直叫。全班同学笑了,他笑得更得意。直到上了中学,如果看见哪个男同学和哪个女同学接触过多,他还会一路追着乱吼乱叫。他实在搞不懂,那些娇滴滴的女同学究竟有哪点可爱?
到了农村特别是来到县城之后,他不再那么讨厌女生了,偶尔也讲讲话,甚至跟着别人开开玩笑。但在他心中“男女关系”依然是不道德的同义词。他依然无法理解,两个人一天到晚脚跟脚的有啥意思?哪里有那么多说不完的空话?连比他小的赵小弟现在都掺和进去了,还一天要死要活的,真不知道为什么?雷家敏和马爱南经常叫他“懵虫”,他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敢随便问人。
今天晚上,这条“懵虫”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十八年来,除了妈妈,竟有一个女孩给他端来了洗脸洗脚水;脸对着脸,手缠着手,教他“挑绷绷”;还给他盖被子、放好蚊帐,说了一些甜甜蜜蜜、倒懂不懂的话。还有一个女孩,虽然素昧平生,但是那幽怨的歌声,幽灵似的身影让他刻骨铭心,遐想联翩。
两个女孩的身影晃动到他眼前——
“她的声音这样美,人一定更美,怎么能被人糟蹋呢?妈的,如果老子当时在场,肯定一刀砍了那个混蛋!”
“姐姐?好玩,她身上抹了什么东西?好闻极了!”
他的手指和脸上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被盖、床单、枕巾都散发出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妈妈身上有过的,但比妈妈的更浓。双辫的女孩慢慢隐去,披发的女孩越来越清晰。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舒展,每一个细胞都在裂变,他感到身体内有一种东西在萌动、在苏醒、在扩张。
他睡不着了,坐起身子,靠在床头,翻开枕头边的相册。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用心地、仔细地观察女孩子的身体五官,那一姿一态一笑一鼙,无不令人心旌摇曳,魂不守舍。相片上的人影鲜活起来,冲着他浅浅一笑。他感到身上的血在变热、在扩散、在沸腾,有了某种冲动。他吓坏了,赶快合上相册。
“怎么会有了这么无耻的念头?”他喘着粗气,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绝对不要胡思乱想。”他提醒自己。
他吹熄了灯,让黑暗包围了自己,又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渐渐地睡着了,睡在温馨的气息中……
突然,他的身体如触电般弹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命根子。什么也来不及了,如火山爆发,岩浆喷涌,一股原始的力量冲破一切束缚,喷涌而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吞噬了他,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就是日月!他就是天地!他就是宇宙!像长矛,如利剑,他要穿透一切,征服一切!
好久,好久,身体才停止了抽搐。他翻身下床,站在地上,全身大汗淋漓。他内疚,他羞愧,他更自豪!他清楚地知道,在对异性的责任和渴望的双重促使下,自己已经从“懵虫”变成了“醒龙”,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