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十八、情为何物
发布时间:
2020-01-24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十八、情为何物
一九六七年的中国政治,就像大巴山的天气——“孩儿脸”一样,可以用“变幻莫测”四个字来概括。上自中央下至地方,从当权者到普通老百姓,也许除了毛老人家,谁都不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当时最流行的语言之一就是“跟不跟得上(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而且运动越深入,“跟不上”的人就越多,最后,毛老人家自己也有些“跟不上”了。
九月六日,南溪城的大街小巷都贴出了经毛主席签发的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联合发出的《九·五命令》,要求各派群众组织迅速交回抢去的武器和军用物资。尚方宝剑在手,南溪县武装部和县中队的腰杆又挺了起来,第一次出动了临时改装的宣传车在县城转悠,不断地宣读这一命令。
对这次抢枪,于志建早已后悔莫及:武器到手了,不能用也不敢用,守着一大堆废钢铁,政治上还陷入了被动;反让红青团捡了个大便宜,壮大起来,独占了大半个南溪城。《九·五命令》如同给了他下楼梯的机会,他决定立即“紧跟”,赶快装了两大车,干净利索地物归原主。
胡应程手中本来就没有几支枪,如同鸡肋,交或不交都无所谓。一见于志建交了枪,他也决定马上“紧跟”,把手中的枪交了。
然而,在红青团内部,交枪却引起了掀然大波。
“谁交枪谁就是背叛革命,就是修正主义!”有人宣称。
“我们拼着命抢来的,凭啥子要交出去?门都没有!”小弟一蹦三尺高。
武装部抢枪那血雨腥风的场景还记忆犹新、历历在目,小弟的情绪自然引起不少共鸣。
“对头,不交!”
“中央有命令,不交就是对抗中央,就是不听毛主席的话。别的组织都交了,我们不交,就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政治上就被动了。”成杰想劝说小弟。
谁知,平常很听话的小弟今天根本不买账,“要交你们交去!别人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这杆枪坚决不交!”
“交了也好,这玩意我耍不惯,上次走火还差点闹出大事情。”杨连喜推推眼镜,心有余悸地说。
“我看不交不好;交,也不好。”孙聪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
“说了等于没说。墙头草,两边倒;八级泥水匠,只晓得和稀泥。”小弟抢白道。
孙聪没搭理小弟,慢悠悠地点上一支烟,“这半年我从渝城打到内江,又从内江打到成都,再从成都、广元转回到南溪,一路上哪里有仗打就往哪里拱,见多了。有枪就是王,无枪就成寇。现在而今眼目下,不交枪要遭别人攻击,交了枪又可能挨打;一边是岩,一边是坎,不好办啦!”
“都这个时候了,有啥子屁就放出来,别他妈的只闻臭味不听声响!”成杰心急,嘴巴也有些管不住了。
孙聪长长地吐了一串烟圈,“两句话:交坏不交好,交长不交短。”
“嘿,还真是个好主意!”
“屁个好主意!折中主义,搞得不好是香也烧了、菩萨也得罪了。”
“别闹了,听!里面头头们也吵起来了!”成杰指指关着门的总部。
“别的组织交不交关我们屁事!我们坚决不交!”刘强的声音有如惊锣。
“《九·五命令》是党中央第一次以命令形式下达的文件,有毛主席的批示,不执行政治上会陷入被动,会给巴山红卫兵攻击我们对抗党中央的口实,还会失去武装部的支持。”何立伟的声音也比平常高了些。
“交了枪,别人打过来,我们用拳头去挡啊?”
“过去没有枪我们也没怕过谁,现在反而怕他们不成?”
“我同意。别人敢抢我们也敢抢,别人敢还我们也敢还。”秦天笛的声音依然平稳。
“要是他们勾结外县的老保打进来呢?”
“我已经和林矿长通过电话,他们马上支援我们一批钢钎和藤帽。”
“谁抢了多少枪又没得个数,万一巴山红卫兵留下些枪没交,到时候我们哭都来不及。”
“我们也不当傻瓜,也留下手枪和几支冲锋枪。”曾小川建议。
“几支枪管屁用,反正我不同意交!谁交谁就是投降派!”
“我们不能只会靠武器才能生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管在任何条件下用任何形式都能战胜对手,才是我们知青的本色!”
“我管不了那么多,哪怕你们说齐天、杵齐地,枪我是不会交的!”刘强的犟劲上来了,再不听谁的劝阻,一甩门冲出了总部。
不愿交枪,并非他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不是怕遭到巴山红卫兵的报复,对红青团的实力他是深信不疑的,他只是觉得心里冤得慌。从记事起,他就在屈辱中挣扎,就是文化大革命中也是挨整受压的时候多。自从手里有了枪,他才找到了扬眉吐气、挺胸做人的感觉:无论走到哪里,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谁也不敢跟他叫板。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所以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把驳壳枪背在身上,连晚上睡觉都抱在怀里。现在要交枪,岂不是要他把刚找到的尊严和荣誉全部交出去?
“妈的,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倒霉受气的总是我们?”他越想越气,冲进寝室,抓起桌上的酒瓶,一口气倒了个底朝天。不一会儿,酒劲冲上脑门,他拔出驳壳枪,张开大小机头,踉踉跄跄地窜到过道上,咬破右手食指,在墙壁上写下“为毛主席而战,交枪交脑袋!”两排鲜红的大字。
“麻哥,你要做啥子?”成杰和孙聪同时冲上去,抱住身体开始瘫软的刘强,孙聪顺势夺下了驳壳枪。
墙上的鲜血点燃了知青胸中的血!
“哪个龟儿子要缴老子的枪,老子先给他一枪!”小弟哭喊着把枪栓拉得哗哗直响。
本来就不想交枪的知青也抹着眼泪呐喊:
“麻哥,有种!我们坚决支持你!”
“为毛主席而战,交枪交脑袋!”
“谁交枪,谁就是陈独秀!”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过道里开始混乱起来,秦天笛想去制止,被何立伟拦住:“让他们发泄去吧,我们先把刘强扶回去。”形势很明显,如果矛盾进一步激化,红青团有内讧的危险。
入夜,争吵了一天仍无结果的知青们各自回到寝室,招待所终于安静下来。
曾小川来到何立伟的房间,敲了几次门,里面都没有响动,干脆不客气地推开了门。满屋的烟味飘了出来,她微皱眉头,“你不是已经戒烟了,怎么又抽上了?”
何立伟没说话,侧卧在床上继续抽手上的烟。曾小川看见桌子上的饭菜依然未动,眉头又一皱,倒背着手,用老师的腔调夸张地说:“我还以为何大司令真的是钢筋铁骨,没想到,一顿饭没吃,就饿得倒床了!”
何立伟只好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谁倒床了?实在是不想吃。”
“嗬!自诩‘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的堂堂司令也有成蔫丝瓜的时候,不吃饭、不说话、不理人,唱起‘卧龙岗’来了。怎么样?生了半天的闷气,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有?”
“看笑事、说风凉话谁不会?这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靠拼命三下五去二就可以解决问题?我又不是神仙,就不能有喜怒哀乐?神仙也有发愁的时候呢!”何立伟的声音越来越大。
曾小川反而一声不吭了,只静静地坐着,任由何立伟笼中困兽似地在屋子里转圈咆哮。
何立伟终于平静下来,抱歉地说:“我不是发你的火。”
“我知道。现在心里好受一点了吗?”
何立伟点点头:“哎!看见刘强满身是血,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不要看在会上我振振有词地说服大家,其实内心深处我就不愿交枪。枪一交,我们又回到原来的地位,有枪的优势和好处都不复存在,起码再没人给我们送米送肉了。枪来得不容易啊!交枪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闹了半天,结果你自己就没想通,难怪交枪的阻力这样大,原来根子还在你身上。”曾小川的确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何立伟也有说违心话的时候。
“也不完全如此。感情上我是舍不得交,但理智上我还是明白这枪非交不可。”
“现在知青的抵触情绪这么大,有人说你犯了陈独秀的右倾机会主义,会断送红青团的前途,你还坚持交吗?”
“我居然是陈独秀?太抬举我了!既然知道交抢是必须的,总部又作出决定,我为什么不坚持?如果这点魄力都没有,这个司令干脆不当了!”
曾小川点点头,“还有点男人的样子。”
“你就不要光给我上眼药水了,三高同志。还是帮帮忙,想想办法怎样说服大家吧!”
“就你知道着急,别人都是吃闲饭的?那我来这里找你干什么?”
“怎么,你有招啦?”
“还不一定。我问你,要说服大家交枪,关键在哪里?”
“当然是刘强,只要他想通了,其他人自然解决了。”
“既然这样,做刘强的工作不就得了?”
“你不是不知道。今天在会上,我是把该讲的道理都讲尽了,大家也说了不少,可他就是咬死犟,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你都知道交枪不是道理的问题而是感情的问题,刘强何尝不是这样?所以不管我们讲了多少道理,他感情那根筋没通,都等于白费劲。”
“我们都不行,还有谁行?”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不是经常说‘一个狗儿服一个夹夹’吗?事到临头,怎么就想不起‘夹夹’了?”
“啊!真是鬼摸了脑壳,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你是说……”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一点不懂情为何物。看来,榆木疙瘩也有开窍的时候啊!”曾小川似赞似嗔地说。
刘强独自一人在沙漠中行走,风热得连呼吸都困难,脚陷在深深的沙粒中。他步履踉跄,但依然紧抱着怀中的机枪,艰难地前行。突然他脚下一软,从沙丘上滚了下去。慌忙中他伸手抓住一株骆驼刺,身体滚进刺丛里,炽热的沙子灌进嘴里,他感到头如针刺,喉咙如火烧。
“水!水!”他喃喃地呻吟起来。
一个杯子递到嘴边,他张开嘴咕咕咕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还是甜的。
“还喝吗?”声音轻而温柔。
是谁?好熟悉的声音,只是没有这样温柔,莫非自己在做梦?他想睁开眼睛,无奈眼皮太沉。
“别动!”温柔的声音又送进耳膜。
“她!”他心里一颤,猛地睁开眼,灯光下果然是那个熟悉的身影。
“是你!”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酒顿时醒了大半,“你、你,你啷个在这里?”
“废话!我不在这里谁给你水喝?”
“现在什么时间?”
“半夜两三点了吧。”
“你一直守着我?”
“难道你还希望是别人?”
“这,这……”
“紧张啥子?我雷家敏还怕闲话不成?快躺下,把手给我看看,还痛不痛?”雷家敏捧起刘强咬破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痛吗?真是个傻瓜!”
从记事以来,刘强对情感的记忆就只限于争吵、欺骗、侮辱、暴力和一点稀薄的哥们义气。他从不知道温柔为何物,甚至厌恶女孩子的娇嫩和柔美。他之所以喜欢上雷家敏,除了生理上的需要,也就是看上了她的泼辣。她的骂声让他感到心里特别舒坦,他认定,自己的女人就应该是这种凶巴巴的样子。
刘强更不相信自己会哭。什么样的苦他没吃过?什么样的痛他没受过?但是他从来没有掉过眼泪,他认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值得让他掉眼泪的。但是没有想到,雷家敏这么一句问候、一下抚摸,竟然像电流一样击穿了他心灵的冰甲,崩出了另一个刘强。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变了,黑夜变成了白天,枯叶变成了鲜花,苦汁变成了美酒,咒骂变成了歌声。他开始相信世上真的有天堂,天堂里真的有天使,而天使真的来到了他的身边!委屈、悔恨、幸福,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刘强开始抽泣,继而孩子般大哭起来。
开始,雷家敏还轻轻地安慰他,谁知越安慰他哭得越厉害,雷家敏着急了:“要死啊!别人听到了像什么话?”
刘强这才止住了哭声,变成了抽泣:“我,我——”
“什么我呀我的?刘强,我问你,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我哪点不像个男人?”
“你以为不怕事、讲义气、会喝酒、敢骂人、敢拼命,就是男人了吗?我雷家敏也不怕事,也讲义气,也会喝酒骂人,也敢拼命,那我不如就找自己算了。跟你说实话,其实我自己都瞧不起我自己的德行,男不男、女不女的。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小鸟般的温柔?做梦都想。我是没有办法啊!不那样就要受人欺负。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拣煤炭经常被男孩子们欺负,那时候我总是想:要是我有一个哥哥就好了,他一定会帮我揍扁那些臭男生,还会帮我拣好多好多的煤炭。到了林场,我什么重活脏活都抢着干,并不是因为我喜欢累喜欢脏,那是怕被人瞧不起。好多次,我累得直不起腰,还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捂在被子里悄悄地哭。有一次出牛圈……”
“你还出牛圈?”刘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巴山的牛圈常年都不清扫,牛粪牛尿和吃剩的牛草经过牛脚不断的踩踏,层层积起来,到了春耕时再用耙梳把这些混合物耙出来,用背篼背到田里地里当肥料。牛圈又脏又黑,臭气熏天,蚊子多得可以撞翻人,牛粪和牛草的混合物在牛脚长时间的践踏下坚实而有韧性,耙不断扯不开。所以,出牛圈算得上是最脏最臭最累人的活路。
“大惊小怪。啥子活路我没干过?走进牛圈,一脚踩下去,污水冒起来,全是牛粪牛尿,臭气熏得我直想吐,气都不敢换。拼命干了一上午,累得手臂都快断了,牛圈才出完一小半。当时我在心里发誓:如果哪个男人来帮我把牛圈出完,我就马上嫁给他。我真的好想有一个坚实的肩头靠一靠啊!”
“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去吃苦受累。谁敢欺负你,老子砸碎他的脑袋!”
“除了打,你还会做什么?我多次拒绝你,就是瞧不起你的臭德行,就是感到你不像个真正的男人。我心中的男人应该是有志向、识大体、喜欢动脑筋,而不是只晓得蛮干的猪脑袋。你说喜欢我,但是一碰上事情,就灌臊尿、就发疯、就要拼命。我妈妈一辈子就是这样给我爸爸毁了的,你说我还能托付给你,再走我妈妈的老路吗?”
雷家敏越说越伤心,忍不住痛哭失声。
刘强慌了,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我混蛋!我混蛋!”他从床上翻身下地,“咚”地向雷家敏跪下:“我发誓……”
“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像什么样!”雷家敏想拉起他。
“不!我刘强不跪天不跪地,也没跪过妈老汉,但是今天,我一定要跪,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发誓:从今往后再不喝酒发疯,一切听你的,否则天打五雷轰!”
“快起来!越说越离谱,谁要你一切听我的?那我还要你做啥子?只要你心中经常想到有个我就行了。”
“好,听你的。现在我该怎样做?”
“你知不知道?昨天你这么一闹,加上一些人的起哄,差点闹出大事情,把红青团扯垮了。”
“我只是心里难受,想出点气,绝对没有其他意思,我可以向毛主席发誓!”
“你怎么想的是一回事,造成的影响又是另一回事,害得人家何立伟气得饭都吃不下。”
“哎!都怪我这牛脾气。天一亮,我就去认错,带头交枪。行不行?”
“这还差不多!”雷家敏露出满意的笑容。
柔情的灯光里,刘强第一次在雷家敏脸上看到如此甜蜜的微笑,不禁有些心旌摇曳。他感到嗓子发干,紧张地试探:“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你啷个想的还用我说吗?”雷家敏脸红得说不下去了。
经过两天的精心准备,红青团交枪了。
时逢赶场天,县城里人头攒动。十一点左右,红青团的队伍出现在下河街口。
“红青团来啦!”小孩子们争先传叫,街上自然地让开了一条路。
大礼堂的高音喇叭奏起了雄壮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刘强举着红青团的大旗,走在最前面。马爱南和雷家敏护旗。他们后面的知青三人一排,女知青手握毛主席语录,全身戎装;男知青全部赤裸上身,或架着八二迫击炮、六〇迫击炮、重机枪,或怀抱轻机枪,或肩扛步枪,依次前行。二百多人和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节奏,迈着整齐的步伐,走进河街。在秦天笛的指挥下,洪亮的口号声响彻县城:“文攻武卫,保卫南溪!”“坚决执行,《九·五命令》!全部上缴,自卫武器!”
全城群众夹道观看,孩子们在队伍后面跟着跑,人群中不时发出“啧啧”的感叹声。
队伍绕城一周,再经过县委大院,走向武装部。朱柱山带领干部们在大门外迎接,他冲着何立伟笑骂道:“妈的,你们这是缴枪还是武装示威?”
当天晚上,刘强和雷家敏举行了南溪知青的第一对婚礼。
这是一个符合道德却不符合法律的婚姻:没有单位的结婚证明,也没有政府发给的结婚证书,甚至没有父母亲友的点头认可;但是它完全遵循了当事人的意愿,任何清规戒律包括所谓知青“十不准”,在它的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新房就是招待所的房间,铺笼被盖都是招待所的,只是换成了干净的。门上贴了一个大红喜字,桌子上多了一束鲜花,如此而已。
女知青们觉得太委屈自己的姐妹了,凑钱买了一对新枕巾,算是给新人送了一份贺礼。
新房太小,容不下这么多的知青,多数知青只得在过道里看热闹。
“良辰已到,把新娘扶进新房!”充当司仪的秦天笛朗声喊道。
知青们拍的拍凳子、敲的敲脸盆,一片欢呼声。
马爱南和曾小川从她们的房间里把打扮停当的雷家敏扶出门,送进新房,和刘强并排站在一起。
两个人都穿着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雷家敏的辫子上多了一对蝴蝶结,低眉顺眼的样子给她增添了不少矜持和妩媚。
“结婚典礼正式开始!奏乐——”
几样简单的乐器声、敲打声、掌声和着欢快的歌声,一起响起:
阿哥阿妹情谊长,
好像那流水日夜淌。
流水有时也会尽,
阿哥(妹)永远在你身旁
……
“一拜伟大领袖毛主席!”
两人对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拜革命战友!”
两人对着新房里的知青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夫妻对拜!”
两人面对着面开始鞠躬。没等他们弯下腰,后面的知青一推,两人的头碰在一起了,刘强忙把雷家敏抱住。
知青们连声叫好:“来一个,来一个!”
“慢点、慢点,现在我郑重宣布:刘强同志和雷家敏同志正式结为夫妻!亲一个!”
刘强只知道傻笑,雷家敏羞红了脸。
曾小川和马爱南赶快打圆场:“吃喜糖,吃喜糖!”她俩把糖往桌子上一倒,知青们饿虎扑羊般地抢起来。
“麻儿,我可警告你,”马爱南说:“如果你敢欺负我们家敏,我们对你不客气!”她扬扬拳头。
“他敢!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孙聪接过话头,“我看啊,麻哥,你还是多准备两副护膝,省得到时候膝盖跪肿。”
刘强可能是高兴得昏了头,忙说:“要得!要得!”惹得满屋轰笑。
“麻哥,给大家介绍一点秘诀,啷个把麻嫂追到手的?让兄弟们也有点盼头。”
“这还不简单,我来替麻哥说。”孙聪站起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归纳起来一句话:发扬‘三狗精神’。具体地说,寻找目标时要像撵山狗,看见妹崽就追,一个都不放过;确定目标后要像癞皮狗,贴上去,死缠烂打,决不松手;耍朋友后要像哈巴狗,多献殷勤多点头,叫你向西决不向东。只要做到这三条,包你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大家笑得满床乱滚,惟独孙聪一点不笑。
何立伟也来劲了:“大家静一静,我提个建议:为了让我们的革命事业后继有人,麻哥是不是应该给我们早点生个小知青?”
“对头,生一个小麻儿!”秦天笛也跟着起哄。
“凭什么还要有麻子?我们家敏姐这么漂亮!”杨红卫打抱不平。
“你不懂。有了麻儿才说明是正宗货,没掺假水!”孙聪依然一本正经。
“家敏姐,这家伙满嘴臭屁,揍他!”
雷家敏只是含羞微笑,一点也没有了脾气。
欢笑声一波又一波地传出窗外。
谁都没有注意到,在一片欢笑声中,小弟沮丧地离开了洞房。成杰发现小弟的神色不对,悄悄地跟了出去。
在招待所前的树丛中,成杰找到了小弟。他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城里的灯光。
“怎么啦?一人坐在这里发呆。”成杰挨着小弟坐下来。
小弟低下头,右手不断地撕扯着身边的野草,久久没有说话。
成杰一时摸不清他是哪股水发了,也不好再问什么,就默默地陪他坐着。县城已经安睡,四下里静悄悄的,招待所的喧闹声一波又一波地冲破夜空的寂静,显得越发的热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弟抬起了头,喃喃地说:“我想家!”他的眼眶里已经闪出了泪光。
“想家?”成杰有些意外,在他的记忆中,小弟还从没有提到过“家”字。
“嗯,想家。成杰哥,别人都有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啷个就我赵小弟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什么亲人都没有?我好想有个家,哪怕是一个穷得舔灰的家。家中有一个亲人,不管是谁,只要有一个人,能在我出门的时候对我招招手,在我进门的时候问一声:‘你回来了?’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成杰哥,你别看我一天到晚乐乐呵呵、疯疯打打,好像什么事都拿得起放得下,其实我心里空得慌,我好想能装进去点什么能让我牵挂的东西。”
旁人眼中的平凡,在他的心中是奢望;旁人心中的烦恼,在他的眼中是快乐。洞房的欢笑勾起了他的孤独和遐想,成杰明白小弟坐在这里的原因了。
“雷家敏那天说的是真的?东方造反团的那个?”成杰小心翼翼地问。
“嗯!但是我跟她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想多看她一眼,多听听她的声音。”
“她知道吗?”
“我也不清楚。她叫小娇,家就住在发电站旁边,我去过一次。喏,就是那一团灯光。她爸爸是南下干部。”小弟指指城里。
“那女孩我也见过,身材好,一笑两酒窝。可是我听说,她还是小学生,才十六岁。”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赵小弟一生一世没有过亲人,我认定了她就是我最亲的人!只要一想到她,我浑身都发抖,我一定要喜欢她,坐牢杀头都不怕!”
小弟的身体真的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成杰虽然比小弟大一岁多,但依然情窦未开,还不知道异性为何物。自己的稀饭都没吹冷怎么能帮别人吹汤圆?他实在无法理解,平时天塌下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小弟,会被一个女孩子搞得神魂颠倒、如痴如狂,所以也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劝解他。但从小弟狂乱的神情中,他预感到要出事。
《巴山壮歌》十八、情为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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