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十七、风雨舞台
发布时间:
2020-01-21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 岩

十七、风雨舞台
有了枪,又有了汽车,知青们也就不再安于县城这块小天地了。何立伟决定出去蹬打蹬打,扩大红青团的影响和活动范围。宣传队首先出击,第一个目标是南溪煤矿。那里虽然只有百十个矿工,却是南溪“产业工人”集中的“大型企业”之一,而且又是红青团的“铁杆”同盟军。
二十余里的路程,一半公路,一半山路。卡车在狭窄凹凸的山区公路上颠簸了一个小时,居然安然无恙地走完了十华里。
秦天笛拍着孙聪的肩头夸奖:“不愧是孙猴子,继续努力!”
孙聪得意地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俺老孙的本事是不容怀疑的。”
剩下的十余里山路,是供背煤下山用的,有的路段还可以容两个人并排行走,在大巴山称得上是大路了。
一进山,盛夏的暑气渐渐退去。越往上走树林越茂密,山谷里的溪水开始还时隐时现,后来只剩下如鸣佩环的泠泠水声。路边的野花或一团团或一朵朵地点缀在茂密的草丛中,五彩缤纷,清香袭人。偶尔一只野兔蹲在路边,竖起耳朵四处张望,稍有响动就闪电般消失在灌木林中。山鸡的胆子就大多了,它们拖着长长的漂亮尾巴,从容地在树林中飞来飘去,不时发出悦耳的鸣叫。
也许是在县城里关了大半年的缘故,重回大山的怀抱,大家有说有笑有唱,格外兴奋。
“嗬,好茂密的树林,太阳都晒不到一点,比城里舒服多了。”成杰虽然不是宣传队的成员,但是喜欢和他们一起混。这次宣传队外出,怕遭巴山红卫兵袭击,何立伟叫他带上几个知青作为护卫。
“这算什么树林?好久到我们林场去,让你见识见识一下真正的原始森林。”曾小川自豪地说。
“真的?”
“一言为定。”
“我们林场可怜惨了,就守着十几亩薄薄的田土,连森林的影子都看不到。刚毕业的时候,我们班上有两个报名上山下乡。另一个女同学去了邻水县,劝我一道,说是离渝城近一点。我说,华蓥山哪比得上大巴山!我的愿望就是骑着马、带上猎狗当一个护林员,出没在千里林海之中。谁知道分配到这样一个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
“听说何立伟曾经要求公社划一片荒山,他要搞个百亩果园?”
“我们已经嫁接好了两百株果树桩头,可惜……”
“小川姐,成杰哥,救命啊!”小弟兔子似地窜上来,边跑边喊。
雷家敏在后面紧追不舍,“小兔崽子,今天姑奶奶非给你撕个三瓣嘴出来,看你还敢不敢乱放臭屁!”
成杰和曾小川怕摔着人,赶忙拉住他俩。
“我哪里敢乱放屁?我看见雷姐在往头上插花,漂亮极了,就说:要是今天我们麻哥来了,一定会唱‘路边的野花我来采,不采白不采’。这是放屁么?”
“小兔崽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在臭屁连天!”
“好、好,放屁,放屁。改一下:‘路边的野花我不采,留给别人采。’这下没放屁了吧?”
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惊得山鸡在树林里扑来扑去。
雷家敏知道今天是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到了,干脆停了下来,狡黠地一笑:“小兔崽子,不怕你腿快,姑奶奶自有办法收拾你。”
她转过身对大家说:“你们晓不晓得,为啥子我们红青团宣传队每次新编一个节目,要不了几天东方造反团也就会了?嘿嘿,中间大有名堂!”她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东方造反团里有个女演员,年方二八,貌若天仙。于是有一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天天跑去献殷勤,手把手地把我们这边的节目出卖给了人家。”
“雷鸡婆,打胡乱说!血口喷人!这是司令交的任务。”小弟急得满脸通红,双脚乱跳。
大家又是一阵轰笑。雷家敏得意地昂了昂头。
秦天笛和马爱南没有掺和众人的热闹,远远地掉在队伍的最后。
“好不容易回趟渝城,这么几天就赶回来了,是想我了吧?”
“恬不知耻,自作多情。谁想你了?人家不想在家里呆嘛。”
“你妈妈的病要紧吗?”
“她哪有什么病!就是想要我回家,让舅舅发电报骗我的。”
“你妈妈太爱你了,思女心切,你又坚决不愿意回去,她也只好出此下策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还是要多理解她。”
“不理解她,我当天就回南溪了。说好说歹,我才在家里住了三天。说实话,虽然我嘴上说坚决要走,心里还是很难过的。特别是看到妈妈比过去憔悴多了,我差点动摇了,想守在妈妈身边。奇怪的是,妈妈见我想留下,反而主动劝我早点回南溪。她好像很想对我说什么,问她,她又说没什么。只是不停地嘱咐我要好好生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今年春节我们一起回渝城,去看看你妈妈,好不好?”
“想献殷勤啦?没门!”
“哎——”雷家敏在前面喊,“后面两位,情话说完没有?煤矿到了,快点!”
为了迎接红青团宣传队的到来,林国禄矿长比迎接上级领导检查还紧张,一大清早起来,就忙个不停。
他扯起大喉咙派人进城割肉买菜,特别吩咐:“搞点瘦的,渝城女子爱吃。”又亲自上阵,指挥一帮工人平地搭台子,并把周围的垃圾通通清扫一空。
他还特别召集全矿职工开了个短会,指着众人的鼻子警告说:“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听清楚,这回红青团宣传队是我死皮赖脸、编方打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请来的,是我们的稀客贵客!平常我们这儿飞过的蚊子都是公的,你们‘鸡笼’不关,吊胯叮当地到处跑,狗嘴里吐出的名儿堂吓得母羊都不敢从这塌塌过,没哪个管过你们。今天矿上来了黄花女子,又是大城市的知青,这是盘古王开天地——头一回。我把丑话丢在前头,今天都把各人的‘鸡笼’关好,哪个的‘鸡’敢敞放出来,老子一啄子(挖煤工具)给他挖脱!把各人的嘴巴加上封条,哪个敢把漏汤滴水的话冒出来,老子把牙巴给他抖下来!总而言之的统而言之,一天不打‘傢什’也憋不死人!随便啷个、死个舅子,今天都把那些污鲜鲜的东西给老子收起来!我们是工人阶级,不要让别人从门缝缝把我们看扁了。”
成杰提着枪、领着护卫队员,首先巡查了一番煤矿的地形环境。煤矿坐落在大山深处,共两横一竖三排平房。四周群峰环抱,高耸入云,抬头上望只有巴掌大一块天。唯一的一条路沿山沟通向山外,是他们刚才走过的,看来安全不会有问题。
演出的场地是一块由煤矸石堆成的平地,可容三四百人。舞台是用矿工宿舍的门板临时搭成的,走在上面咔嚓直响。小弟上去跳了几下说:“危险,小心摔跟斗。”
小弟从来沒看见过挖煤,就拉着成杰去煤窑口。窑洞口在重重山岩底下,仅大半人高,不断往外淌着水。越往里洞口越低,进去十多步就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觉得阴森吓人,好像头上的大山随时都可能压塌下来!成杰和小弟觉得头皮发麻心发怵,不敢再往里走,赶快退了出来。
正值出煤时间,低矮黑暗的窑洞深处先闪现一团光亮,鬼火似地晃动。光团渐渐变大,随即传来“哗哗”的溅水声。渐渐地,一个浑身黢黑的活物,四脚着地艰难地爬了出来。赤身裸体,口中衔着一盏亮壶,一根拖绳紧紧地勒进肩膀,沉重的竹拖里装着满满的煤炭。拖炭人间或一抬头,两个眼仁白得吓人,好像从地狱出来的魔鬼。难怪雷家敏说,挖煤的是埋了没有死!
小弟看得目瞪口呆,惊讶地说:“妈妈的!都说地狱十八层,知青最下层。我看这挖煤的,十九层都不止。”
成杰的脑子里突然凑成一些句子:“头压千层石,背负万重山。三尺拖绳勒进肩,终年辛劳不见天。”
热情的矿工为宣传队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全矿还提前一小时下班。当知青们吃完晚饭走出食堂时,坝子里已经摆好了凳子,长的短的高的矮的,五花八门。
秦天笛催促大家抓紧时间化妆。林矿长拦着说:“不慌不慌,再休息会儿。你们也晓得,我们这塌塌啊,文化活动太少,一年半载连电影都看不上一次。”
“对头,”小弟插嘴道,“我们林场附近的老头老太婆,一辈子没看过电影的都有。”
“不要说看电影,我们林场那个房东老太婆,七十多岁数了,一辈子就围着灶台、猪圈、菜园地转,活动半径没超过五十米,连场都没赶过。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就是嫁到这里来。”成杰感慨地说,“有一次,一个转业军官带一台半导体收音机来林场放,老太婆围着收音机转了几圈,悄悄地问我:‘那些唱戏的人啷个钻进去的?我啷个找不到呢?’我当时连笑都笑不出来。”
“你们这次来演出,在我们这儿是盘古王开天地——头一回,所以,我已经派人去附近各生产队通知了。农村人肯定不像我们矿上,估计会来得晚一些,你们就再等等,只怕是会耽误你们回城的时间。”
“真的呀,周围的社员都要来?那太好了!没关系,等就等。”马爱南兴奋地说,演员总是希望观众越多越好。
山区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晚霞映山,一阵狂风吹过,竟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来。不一会儿,夜色冥合,天暗下来。
舞台上面的竹杆上挂起一排马灯。雨点落在马灯上,发出嘶嘶的响声,又化为一团团白烟,消失在夜幕里。
坝子里已经坐满了人。林矿长看看天色,遗憾地说:“不能再等了,开演吧!”
千百年来,悠扬的琴声第一次在大山深处奏响,拨动着大山沉睡的心弦。松涛轻轻涌动,群峰发出优美的和声。巍峨的山影中,演员们像一群山之精灵,在朦胧的灯光下翩翩起舞。
节目都是演过无数次的,轻车熟路,舞蹈、唱歌、表演,一个个地挨着上台。演员们都很认真,只是台面不平,有的动作不如平时到位。
台下的观众看得非常投入,每个节目对他们都是新奇的,甚至从没有看过的,他们都报以热情的鼓掌和粗犷的叫好声。
近两个小时的演出很快过去了,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演员们准备上台谢幕。
林矿长登上舞台,拦住了大家,坚决地说:“不能算完事,你们看!”
刚才只顾演出,谁也没有注意看台下。矿长这么一说,大家才努力把视线投向台下四周,但下面灯光太暗,看不出个究竟。
矿长走到舞台中间,双手围成喇叭形,对着黑暗大喊:“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把火把点起来!”
刹那间,坝子亮了!四周亮了!山坡上亮了!山路也亮了!有火把,有电筒,有马灯。光亮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年轻的、年老的,还有妇女和孩子们。他们有的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有的光着头赤着臂,伫立在风雨中黑夜里,既不离去也不喧闹。而远处的山路上,还不时有火光向这里移动。
矿长动情地对演员们说:“他们都是冒着风雨,走了几十里山路赶来的,有的只看了几个节目,有的连一个都没赶上。你们就忍心让他们白跑一趟吗?”他又转向观众,大声地问:“要不要知青再演?”
观众发出一阵轰鸣:“要——!”
“节目都演完了,怎么演?”有人问。
“从头开始,再演一遍。”秦天笛走到舞台中央,对观众喊道:“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为了感谢大家的支持,我们再演!”
群山响起一片欢呼声。
演出从头开始。雨更大了,撒豆般地落下来,砸得马灯镗镗地响。木门板搭成的舞台上已经有些湿滑,稍不留意就可能摔倒。乐器不能再使用,没有了伴奏,演出只能靠喉咙清唱。但是演员们热情洋溢,歌唱得更响,舞跳得更欢,动作更一丝不苟。
马爱南和雷家敏英姿飒爽地提枪上台,表演《对口词》:
……
天是毛泽东思想的天。
地是毛泽东思想的地。
谁敢反对毛泽东思想,
我们就和他血战到底!
谁敢反对毛泽东思想,
我们就砸烂它的狗头!
再踏上一只革命的脚,
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对准中国的赫鲁晓夫——杀!
对准帝修反——杀!
对准一切牛鬼蛇神——
杀!杀!杀!
坚定的声音、刚劲的动作、优美的造型,赢得一片掌声。
“下面请看方言剧《卖修养》。”
曾小川报幕完毕,小弟穿一件破衫子,头戴烂草帽,拎着布包袱,扮成卖狗皮膏药的模样,刚出台就引起一阵笑声。他抓耳挠腮、装模作样地在台上折腾了一番,然后拖腔拖调地念起来:“我的《修养》好得很,当今世界数第一。哪个与我有矛盾,一律都以我为准。”台下笑声不断。
舞蹈《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毛主席》出场了。一小队来自内蒙古的红卫兵高举战旗,跨着骏马,奔驰在千里大草原上。他们披星戴月地赶往革命的心脏——首都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一路上他们心潮澎湃,情绪高昂,载歌载舞。由于有骑马、甩肩、跳跃等动作,舞蹈难度较大,加上天雨地滑,台面不平,一不小心,杨红卫摔了个仰翻叉。没等别人搀扶,她一旋腿翻身起来,不留痕迹地随着旋律又接着跳下去。台下为这个精彩的“高难动作”报以热烈的掌声。下台后,杨红卫才发现右膝盖青了一大块,痛得她呲牙咧嘴地叫个不停。
演员们的头发湿了,雨水顺着头发流到眼睛和嘴巴里,又不能用手去揩,特别是表演说唱的,更是难受。衣服湿透了,冷风吹贴在身上,冰冷刺骨。矿工们用蓑衣斗笠在台后给演员们搭起一块遮雨之处,又抬上来两大盆熊熊的炭火,供知青驱寒烤衣服。
台下,一个挤在人群中的男孩问身边的妹妹:“雨这么大,困没有?要不我们回去了?”小女孩扭扭身子,“不嘛,台上的姐姐好漂亮,我还要看。”
更远的山坡上,两个老大娘在窃窃私语:“老嫂子,我耳朵背,听不见他们说的啥子、唱的啥子,你听得见不?”“我眼睛不行,只看得见一些影影在晃。听还勉强,唱得好听,说得也好。”“莫开腔!台子上又唱了。”旁边有人干涉。
雨越来越大,浇熄了马灯,舞台一片漆黑,山谷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怎么办,还演不演?”台上焦急地问。
黑暗中,台下不知是谁又点燃了手中的火把,熊熊的火焰把黑幕撕开一块淡黄色。人群一片欢腾,“点起!点起!”的喊声疾风般地传响。一处亮啦!又一处亮啦!坝子亮啦!山路亮啦!山林也亮啦!无数的电筒光射向舞台!光亮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顶上蒸腾着一层雾气,再上面又是漆黑的夜空。
“演!我们演!就是下刀子也要演!”秦天笛的声音有些呜咽,几个女知青已是热泪盈眶。
在这独一无二的舞台,面对独一无二的观众,一场既看不清也听不明的演出又继续下去。
马爱南激动地对曾小川说:“增报一个独唱:《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
秦天笛戴上斗笠,从怀中掏出笛子:“我给你伴奏。”
深情的歌声在山谷中响起:
春蚕到死丝不断,留赠他人御风寒。
蜂儿酿就百花蜜,只愿香甜满人间。
曾小川上去了:
一颗红心忠于党,征途上从不怕火海刀山。
为劳苦大众求解放,粉身碎骨也心甘。
雷家敏上去了:
谁不爱神州辉映新日月?谁不爱中华锦绣好河山?
正为了东风浩荡人欢笑,面对这千重艰险不辞难。
成杰上去了:
正为了祖国解放红日照大地,愿将这满腔热血染山川。
所有的知青都涌上舞台,独唱变成了大合唱:
我为革命生,我为革命长,我为共产主义把青春贡献。
……
马雅可夫斯基说:“无论是歌,无论是诗,都是炸弹和旗帜。”大巴山的雷雨夜,狂风暴雨雷鸣电闪,伴奏着壮丽的歌声,观众如大山屹立,演员似青松挺拔,这是何等刻骨铭心的惊心动魄啊!
演出结束了。暴风雨中,朴实的山民高举着火把手电,在山谷的两边排成长长的火龙,照耀着知青们下山的路,“走好!”的喊声一浪接一浪。
雷电交加,大雨磅礴,山洪呼啸。群山中再次响起豪迈的《知青战歌》,与闪电斗明,同山洪争锋:
我们来呀我们来,红旗引我新一代。
知识青年上巴山,开创革命新时代。
飞山崖,跨山险,革命路上意志坚。
不做温室的花朵,要做红梅斗雪开。
千斤重担挑在肩,知识青年上巴山,
开创革命新时代。
《巴山壮歌》十七、风雨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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