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十五、狭路相逢
发布时间:
2020-01-19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 岩

十五、狭路相逢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人们越发觉得身体困倦、精神疲乏,懒得争吵和打斗,进入盛夏的南溪比前几个月平静了许多。
下午两点左右,正是一天中人们最困乏的时候。招待所里的知青,除了少数的还在打扑克下象棋,多数都在睡午觉。
何立伟和秦天笛在鏖战围棋。棋盘上,黑白双方紧紧缠绕在一起,稍不小心就有被对方屠龙的危险。两人都全神贯注,身体往前倾,头和头几乎抵在一起。在一旁观战的曾小川看不全棋盘,心里着急,又不便打扰他二人,只得把自己的头也凑过去,形成“三头鼎立”之势。
杨红卫端着脸盆走进来,笑吟吟地问:“司令,有换洗衣服没有?我洗衣服,顺便帮你洗了。”
何立伟正为下一步棋伤脑筋,口里随便“嗯”了一声,指指床上。
杨红卫赶快过去,翻出一大堆衣裤,装了满满一脸盆,冲着曾小川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走了。
曾小川望着杨红卫的背影,眨巴眨巴眼睛,又看看埋头苦思毫无感觉的何立伟,轻轻地摇摇头,又埋头看棋。
成杰热得睡不着,想起曾小川说过县文化馆里陈列着一些红军的遗物和资料,不如趁空去看看,就去叫醒小弟。
“又要下河呀?”
“天天下河没意思,今天我们去个新地方。”
“哪里?好不好玩?”小弟来精神了。
“县文化馆。”
“看书?没劲,我不去!”
“真的不去?”
“就是不去!”
“好,不去算了!里头还有红军用过的大刀、机关枪,我个人玩去。”成杰转身就走。
“哎,哎,成杰哥,等会儿,我要去!”小弟赶快跳下床。
路过茶馆,看见里面知青坐得满满的,万半仙依然是谈话的主角。今天他把目标对准了开店的邱老板:“邱老板,听你的口音不像地道的南溪人?”
“不愧是‘半仙’,还真让你说准了,我本来是渠县人。”
“那啷个跑到南溪来了呢?”
“和南溪相比,渠县是人多地少。五八年大炼钢铁那会儿折腾过去、折腾过来,折腾得没饭吃,饿死了不少人。政府就动员往人少地多的县份搬家。我想‘树移死,人移活’,就把家搬到南溪来了。这条街上,我们渠县来的还有五六十户。”
“这么说,你们上山下乡的资格比我们还老哟!”
“就是嘛!我们都是外来户。以前我们人少,有点受当地人欺负。你们一来,外来户多了,欺负我们的人就少了。“
“那这茶水钱更得优惠啰!”一个知青趁机而入。
“说这些。我这个生意就是靠你们养起的,给不给钱又咋地?你们哪回欠账我说过二话?”
“对,邱老板最落教,耿直!”
“哎,哎,你说老实活,你究竟是支持东方造反团还是支持巴山红卫兵?”
“当然是支持东方造反团,支持你们红青团哟。”
“该不是怕没有生意哄我们高兴的吧?”
“骗你们我是地下爬的!我们下河街多数都是支持东方造反团和你们的。几家支持巴山红卫兵的根本抬不起头,一说话就要遭到大家轰。但是听说上河街支持巴山红卫兵的要多些,所以两条街的人平常都不怎么来往,走到南桥头就各自往回转。”
“怪嗬,政治观点怎么会按地理位置分?”有知青问。
“这有什么奇怪的?下河街离招待所近,上河街和南溪中学相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当年美国内战还不是按南北划界,南方的群众多数支持南方政府,北方的群众多数拥护北方政府。”万晓春摇摇扇子。
“还是不对。这么说政治就没有真理,谁影响大谁就是正确的?”
“真理?希特勒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可以说是得到了德国举国上下的拥护;日本强盗在中国的每一次暴行,日本的民众都要游行欢庆。老百姓受蒙蔽,哪里还讲什么真理!”
成杰和小弟急于要去县文化馆看机枪大刀,没进茶馆,也不知道里面会争论出什么结果。
两辆解放牌货车从南门桥开过来,尘土扬起老高。车上有篷,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货物,成杰和小弟也没在意。
货车绕过县委,驶过公安局、报社,径直驶向武装部。车篷掀起,满满的两车学生跳了下来,扑向武装部……
一个知青狂奔回招待所,累得口吐白沫,“快!快!巴山红卫兵抢——抢枪!”
“巴山红卫兵抢枪啦!”
一声惊叫有如晴天霹雳,顷刻之间,惊疑变成震惊再化为愤怒。来不及等谁下命令,睡觉的知青翻身下床,打牌的知青甩掉扑克,踢翻凳子,撞开房门,蜂拥冲出招待所。人多石梯窄,有的就逢崖跳崖、逢坎跳坎,忘命地冲下公路,冲向武装部。路边到处是边跑边脱、随手扔掉的上衣。
何立伟抓住向外跑的曾小川,“快!打开广播喊人!”然后和秦天笛飞身从窗户跳出,抄近路下了公路。
于志建站在窗前,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的群山,心事茫然。总部其他成员都静静坐着,没有谁打搅他。
他没想到,粉碎三月镇反后的大好政治局面就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成了昙花一现:随着军队在文化大革命中地位的巩固和提高,“炮轰武装部”“打倒朱柱山”已经是不可能的现实。他和他的组织也因此在政治上陷入被动,让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捡了个大便宜。作为亡羊补牢,他们开始积极与不属武装部直接领导的县中队搞好关系,经常去拥拥军,努力改变过去的形象。但是张连长的态度始终难以琢磨,说话总是那么滴水不漏:“凡是革命左派我们都支持。”
政治上输了一着,军事上就更惨,大大小小的冲突,没有一次占着便宜。东方造反团还不足惧,红青团就不一样了,不管人多人少,每次赢的都是他们,难道他们真的是钢筋铁骨?
更令人揪心的是,“屋漏偏逢绵绵雨,半夜又遇鬼打墙”,南溪中学又冒出了一个“从头越兵团”,其主要成员是运动初期官办的老红卫兵,红五类、高中生,活动能量大,后来被于志建当保皇组织砸掉。现在他们提出“宁向真正的造反派投降,不向镇反的刽子手低头”的口号,宣布站在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一边。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还没有对付下去,后院又起了火。他感到如鲠在喉,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来:如果从头越兵团真的成了气候,这南溪中学岂还有他的立锥之地?
烈日如炎,树上的蝉儿一个劲地叫着“知了——知了——”
最近不断有消息传来,随着两派斗争日益尖锐,有的已经发展到你死我活的程度,文化大革命已经开始演变成武化大革命。特别是“武汉事件”发生后,全国各地出现了抢枪浪潮。在为“毛主席而战,完蛋就完蛋”的口号中,武斗迅速由脚尖拳头发展到木棍钢钎,再变成步枪机关枪。
他怦然心动了。经验告诉他,虽然南溪地处偏远、消息滞后,许多事件都比外面慢半拍,但是该来的事终究还是要来。既然外面已经在抢枪,南溪会长期安然无事吗?毛主席早就提出“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理论,并用枪杆子打出了一个新中国。那天在南溪河边看知青游泳,他已觉察到他的队伍与知青之间有某种难以逾越的差距,如果继续按常规的方式斗下去,巴山红卫兵胜算的可能性太小。要想根本逆转劣势,必须有非常的手段,抢枪不正是最好的时机?如果手中有了枪,管他什么从头越、什么东方造反团、什么红青团,谁敢与我争锋!
但是他有些犹豫不决:抢枪可不是小事!再说,附近的专县还沒有抢枪的先例,这个出头鸟能当吗?万一将来追究起来,可是要坐牢杀头的啊!
他转过身来,向几个总部成员坦陈了自己的思考:“何去何从,大家都可以发表意见。”
钱斌激动地站起来,“现在的形势,谁打得赢谁就是革命派!怕啥子?以后坐牢杀头我顶着,总比现在受红麻子的踏屑(轻蔑)强。”
“就算我们不动手,谁敢保证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不动手?如果让他们占了先,我们肯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能再犹豫了!”
“法不治众,全国这么多抢枪的,都打成反革命?”
窗外仿佛又传来知青们游泳时的欢笑声,充满着青春的活力,摇人心旌。于志建的目光射向南溪河,慢慢攥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我于志建也是男子汉!”然后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抢!”
何立伟带领人马冲向武装部。他心急如焚,又后悔不迭。巴山红卫兵的抢枪,可以说是预料中的意外:文化大革命中,从两派群众组织形成对立始,就时有抓扯殴打的现象出现。到了1967年5月,因夺权和镇反,两派矛盾激化,全国的武斗逐渐升级。中央因此发出关于“互不打架”、“互不冲击”、“严禁武斗”、“不抓人,不扣人”、“不夺枪,不开枪”等规定的通知,毛主席也发出一条又一条有关“大联合”、“三结合”的“最新最高指示”,但依然制止不了全国各地武斗发展的势头。
7月22日江青在接见河南某派群众组织代表时,首次提出了“文攻武卫”的口号。23日上海《文汇报》发表了有关“文攻武卫”的文章,公开宣扬了这一口号。从此,全国武斗全面升级,由棍棒钢钎到步枪机枪大炮,以致滑到内战的边沿。
曾小川收到一份渝城寄来的小报,上面刊登了一篇火药味十足的文章:《论人民战争救渝城》。文章引用毛主席文化大革命“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长期作斗争的继续”的理论证明了文化大革命的生死对抗性,引用毛主席“枪杆子里出政权”的论断证明了武装斗争的必要性,引用“文攻武卫”的口号宣扬了斗争的策略性,指出武装夺取政权和武装保卫红色政权是无产级文化大革命的新阶段,也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新发展。读得人热血沸腾、神经紧张,恨不得马上拿起枪杆子投入战斗。
南溪该如何办?两天前,何立伟曾经跟胡应程、朱柱山商谈,主张不明抢就暗送。
“那怎么行?保护枪支弹药的安全是我们武装部的职责,不能送,更不能抢!”朱柱山一口封死。
“抢枪送枪会造成我们政治上的被动,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胡应程也表示反对。
“万一巴山红卫兵提前动手呢?”
朱柱山拍着胸膛保证:“我们会作防范的,武装部的枪支绝不会落到他们手中!”
“我还不了解于志建?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抢枪。他要真敢这样做了,我东方造反团每人吐口口水都要把他淹死!”
抢枪毕竟是风险极大的大事,何立伟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就没有再坚持。现在看来,他们是太低估于志建的判断力和魄力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们将为自己的轻敌付出惨痛的代价。
知青刚冲到桥头,就发现对方早有准备。作战部长钱斌指挥一百多巴山红卫兵严阵以待,堵在大桥上,卡住了通往武装部的公路。于志建给他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堵住红青团,让第一批武器顺利运走。根据过去几次交手的经验,钱斌制定了一套他认为行之有效的作战方案:决定不与知青死拼硬打,而是把一百多学生分梯队排在桥上,手挽手地组成一堵堵肉墙,把本来就不宽的桥面塞得满满的。
武器就是生命,知青们半点不敢迟疑。刘强一马当先冲上桥面,后来者也蜂拥而上,双方开始了短兵相接。桥面上人仰马翻,尘土飞扬,扑打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巴山红卫兵的学生多数来自大山、来自农村,其中不乏身强力壮的,也很能抗击打,又是以逸待劳。知青一路狂奔,已经气喘吁吁,又是赤手空拳,冲撞了几次,都没有撕开对方的防线。有两三个力气大的知青好不容易冲了进去,对方仗着人多势众,一拥而上,几个人拦住一个,抱的抱腰,抱的抱膀子,抱的抱颈子,让他动弹不得。
这一招果然毒辣,就算知青们最后能从这长长的桥面闯过去,武装部也早被抢光了。
没有枪就意味着挨打,就意味着失败。这一点每个知青都清楚,何立伟更清楚。所以一向稳重的他也变得疯狂了,像一条红了眼的牯牛,拼命地向前撞。
刘强被三个学生缠住,挣脱几次又被缠住。他心一横,大叫一声:“再不松手,老子跟你们一起跳桥!”说着,就拖着三个学生往石栏上爬。桥下是几丈深的山沟,学生们谁敢跳?同时也怕刘强真的跳下去,出了人命不得了,只得松开了手。
何立伟也急了,下令道:“不让路,给老子往死里整!”并带头挥拳冲了进去。
知青和学生虽然已经多次交过手,但都限于推拉,或者偶而偷袭几下,真的亮开架式干的时候并不多。听得何立伟下命令,就挥拳踢腿,不顾一切地打将过去。
保命的总是比索命的更忘命,面对抱着必死决心的知青的冲击,学生的防线被撕开,开始溃退。
知青们正想乘胜过桥,新的情况又出现了。巴山红卫兵故伎重演,男生退后,几十个女学生手挽手地拦住了桥面,拦住了知青们的冲击。
面对一排排高挺的青春胸膛和一张张视死如归有如圣女般的脸,满脑袋“男女授受不亲”的知青们成了老虎咬刺猪——不敢下口。他们可以当“忘命徒”、当“暴徒”、当“凶手”,就是不能当“流氓”;他们可以“欺男”,但决不“霸女”。所以即使气得双脚跳也不敢出手。何立伟也急得只能干吼:“让开!让开!”
正在这时,背后有人大喊:“让开!让姑奶奶来收拾这些死婆娘!”是雷家敏带着十几个女知青赶来了。
只见雷家敏凶似罗刹,跨步上前,伸出两手,各抓住一个女生的头发,大喊一声:“给姑奶奶爬开!”一用力,把两个女学生摔了个狗啃泥。
后面的女知青在马爱南的带领下,手中的武装带噼噼啪啪地向女学生的头上挥过去。女学生们哪见过这阵仗?不要说还手,后退都来不及。
钱斌还想组织阻拦,被刘强一掌打飞了眼镜。
防线被彻底撕开,知青们一涌而过,桥上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学生。
招待所的高音喇叭响起了曾小川的声音:“南溪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巴山红卫兵一小撮混蛋,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抢夺武装部的枪支弹药,妄想血腥镇压南溪的无产阶级革命派!全城造反派紧急行动起来,坚决制止他们的反革命暴动!”
得知巴山红卫兵抢了武装部,胡应程像当头挨了一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口吐白沫:“完了,完了,这回彻底玩完了!”
“听说红青团冲武装部去了,我们怎么办?”副司令着急地问。
“以卵击石!血肉之躯挡得住刺刀子弹吗?收拾东西,准备撤出县城。”
听见广播,成杰叫了声“糟了!”赶紧和小弟从文化馆冲出来。他们与两个正在街上闲逛的知青汇在一起,向南门桥奔去,想经过县委大院去武装部。还没到南门桥,就见街上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居民。一辆大卡车装满枪支,摇摇晃晃地从县委大院开下来。车上坐着巴山红卫兵的学生,每个人端着一支枪,口里气势汹汹地嚷着:“让开!让开!”
成杰见势不对,对其他三个知青说:“倒回去,从红四门县中队绕上去。”
万晓春抄起店里的菜刀,带着茶馆里的知青也冲到南门桥,看见县委大院的路上已经有荷枪实弹的学生,也不敢硬闯了。旁边钻出一个老大娘,悄悄地对万晓春说:“我给你们引路,钻巷子。”
于志建左手叉腰,右手端着手枪,威风凛凛地站在石级上指挥装车,旁边还有两个挎着冲锋枪的警卫员。为了这次行动成功,他作了精心的准备:他让自己的人马分散进城,先在城里的各分团中隐藏起来,然后选定中午人们最困乏的时候下手,冲进武装部。他还借鉴了“3.12”的经验,派人控制了电话局广播站和通往武装部的各个路口。
他成功了!一切都像他预计的那样:武装部不敢开枪,县中队没有出动,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毫无准备。现在第一车武器都快装满,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居然毫无觉察。他的人马已经全副武装,钢枪在握,放眼南溪,谁还敢与之争锋!他踌躇满志地不断挥动手枪,“快点!快点!”如果不是一个去医院看病的知青恰巧看到这一幕,拼命跑回去报告的话,他今天就完全成功了。
朱柱山和武装部的干部被软禁在办公室里。虽然没有谁限制他们的自由,但谁也不愿离开办公室单独行动,以免留下说不清楚的口实。武器被抢,可不是件小事,将来追究起来,谁敢负责?大家都神色凝重,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没人说话。
从巴山红卫兵的学生冲进武装部那一刻起,朱柱山就明白自己彻底错了。中央虽然有“不准夺枪”的规定,同时也有“不准开枪”的规定。有了“三月镇反”的教训,他根本不敢也不愿下令对学生开枪。就算他下了命令,又有谁会服从这个命令?他通知县中队派战士来保护武器库,但是张连长以没有军分区的命令为由推诿了。他想通知胡应程和何立伟,对外的电话又被切断。现在巴山红卫兵已经把大部分武器抢到手,纵然他们现在得到消息,面对已经武装起来的巴山红卫兵,也回天无术了。东方造反团和红青团在劫难逃,自己不死也会脱三层皮!
“妈的,老子指挥打仗都没有大的失误,啷个碰上政治就晦气?这群众组织比小日本和蒋介石还难对付!”他的额头皱起一个深深的“川”字,无可奈何地望着窗外乱糟糟的场面。
正在这时,门外有人大喊:“红麻子冲上来了!”
果然,几十个赤膊袒胸的知青正杀气腾腾地向武装部大门冲来。经过桥上的激战,他们两眼喷火,浑身油汗,青筋条条绽突,有的身上脸上还带着一道道血痕,活脱脱一群地煞星,令人不寒而栗。
“不要慌,我们手中有枪!”于志建挥舞手枪让自己的人镇静下来。
红青团能冲过大桥,是他预料中的事,“那又能怎么样?现在我们已经按计划把枪抢到手,他们还敢鸡蛋碰石头吗?”他胸有成竹地命令:“警卫排堵住大门,其余的人抓紧装车!”
听见喊声,朱柱山眼睛一亮,接着心头一紧:“这些家伙还真的有股忘命劲,敢赤手空拳冲上来!危险啊!对方手中可不是烧火棍,只要二指头一动,是要死人的呀!如果真的开了枪,这后果……”他一身冷汗,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武装部的其他干部也纷纷从办公室跑出来,提心吊胆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
冲上来的知青离大门不远了,但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刺刀闪着寒光,死神随时都可以从枪口、从刺刀尖伸出手来,夺走他们的生命。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恐怖,冲在最前面的知青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何立伟知道,只要脚步一停下来,双方的勇气和信心就会换位,知青不可能再发起新的冲击,失败也就成了定局;但是如果继续向前闯,只要对方有一个人带头开枪,无数活鲜鲜的生命将倒在血泊中。唯一的希望就是从气势和意志上压垮对方,迫使对方不敢开枪。
生死成败仅系于一念!何立伟感到血脉贲张、头皮炸响,心一横,捏紧拳头,大喝一声:“不怕死的跟老子上!”带头冲了上去。
知青们精神大振,一声呐喊,不顾死活地向着黑洞洞的枪口和闪亮的刺刀扑过去,女知青们也跟着冲了上去。
成杰等四人窜进了县中队,张连长和几个战士正在天井议论什么,见成杰带人闯进来,吃了一惊。
“巴山红卫兵抢枪,要搞反革命暴动,你们怎么不去制止?”成杰质问。
“这么多人,我们制止得了吗?上头又没有命令。”看清进来的只有四个知青,张连长把心放回了胸膛,不阴不阳地回答。
小弟火了:“他们抢得武装部,我们也抢得县中队!”边说边去抢哨兵手中的半自动步枪,另外两个知青也准备动手。
成杰赶快制止住小弟。他不愿意留下攻击解放军的口实,而且就凭他们四个人,能从县中队抢走枪吗?
张连长见状忙说:“武装部的枪是堆在库房里的,我们的枪是在战士手中的,该抢哪里还不清楚?”
一个知青说:“他们把路都全部封锁了,我们去不了武装部。”
张连长打开一道小门,指了指,“从这儿上去,可以直到武装部。”
成杰他们大喜过望,二话不说,就冲出门去。
张连长松了口气,回头下令:“把所有的门全部给我关上封死。谁也不让进来!”
起伏的胸膛离乌黑的枪口越来越近了,近得可以看得见对方的眼睛,死神的阴影在眼光中浮动。知青头皮发麻,学生的手发抖。与其说这是一场实力的较量,不如说是一场意志的较量。
于志建怎么也没估计到知青竟敢顶着枪口和刺刀往上冲。他睁大眼睛望着冲上来的知青,手心捏出了汗水,心里不住地祈祷:“快停下来!快停下来!”但事与愿违,知青越来越近,他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冲在前头的何立伟的眼神。
三十米、二十五米、二十米……
“啷个办,打不打?”部下声音颤抖地问。
他的意志动摇了,他不敢设想,一旦开枪将是什么样的后果,于是咬牙下令:“撤!守住我们的汽车。”
皇天有眼,何立伟赌赢了!转瞬之间,知青涌进大门,学生手中的枪失去了作用,反而成了知青们抢夺的对象。刘强恶刹般地扑向一挺轻机枪,几下抓扯就把它抢入怀中。
于志建赶快下令收缩队伍,保护好车上的武器,让出一条通往武器库的路,反正里面剩的东西也不多了。
看见知青冲了进来,武装部的干部们依然没有人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分明轻松多了。朱柱山松了口气,抹去头上的冷汗,额头平展开来。一个干部对着巴山红卫兵小声地骂了句:“一群脓包!”
瘦高的王副部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踱到何立伟身边,悄悄递过两把手枪,“我和朱部长的,不能让他们抢走。”又小声地补充,“注意武器库里的暗室。”
何立伟递给秦天笛一把手枪,吩咐道:“快带人进武器库,找暗室。”
武器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刺鼻的枪油味。地下散乱着抢剩的枪支和大大小小的空木箱,一片狼籍。
秦天笛带着人把武器库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什么暗室。他思索了一会,叫屋里的知青都安静下来,自己捡起一截木块,在墙壁上挨着敲打起来。终于他停止了敲打,指着一堵墙说:“就是这里!”大家围了上去,光线太暗,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马爱南说:“让我来。”她用灵巧的手指在墙面轻轻地移动,摸到一点突出的东西,用力一按,墙面无声无息地移开。灯光亮了,几级石梯下去,是堆放整齐的枪支弹药……
“司令,红青团冲进了武装部,还抢到了枪!”
“真的呀?快集合队伍,去武装部!”胡应程跳了起来。
成杰他们赶到了,万晓春带着七八个知青赶到了,其他的知青陆续赶来了,东方造反团和其他一些组织也赶到了。人一多,本来混乱的场面反而变得有了秩序,谁也不再争吵,各组织的人排成一队,只管拼命地向外传枪就是了。
于志建见第二车已快装满,担心自己的枪会成为抢夺的目标,就下令赶快开车,带人撤出了武装部,把剩下的武器留给了红青团和东方造反团。
曾小川对着麦克风喊得口干舌燥,停下来想找水喝。这才发现,整个招待所和大礼堂都空旷旷的,没有一个人影,静得怕人。她赶快把广播室的门关上,再抵上一张椅子,选了一张毛主席诗词歌曲的唱片,放上留声机。高音喇叭响起雄浑的歌声:“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她觉得心里踏实多了。
县中学的方向传来枪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像过年的鞭炮声,她的心又提了起来。
正在这时,何立伟带着七八个知青扛着枪赶回来,还有两挺轻机枪。也顾不上招呼她,就冲上大礼堂房顶。
“把机枪给我架起来。封锁板凳垭和公路。不准任何巴山红卫兵的人和枪通过。先鸣枪警告他们!”何立伟下令。
所有的枪口都指向天空,勾动扳机,招待所的上空也响起了鞭炮般的枪声。
傍晚时分,招待所已变成一座军营。男女知青人手一枪,都在忙着擦拭、装配,熟悉功能,学习使用。在这之前,不要说使用枪,好多人连摸都没摸过枪,对枪的知识多是从书本和电影中学来的。好在有几个知青曾经回渝城参加过武斗,玩过枪。有了这些理论加实践,大家很快就学会了使用,这大概就叫做“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吧。
对女知青来说,拥有枪的喜悦远不及抢枪的兴奋。她们把擦枪、装配的事都甩给男知青,聚在一起各自讲述抢枪的经过,讲得手舞足蹈、唾沫乱飞。
“两个死婆娘,还想挡姑奶奶的路,头发都被我抓下来一大把!”雷家敏脸上还洋溢着兴奋。
“我看见于志建的手都在发抖,量他也不敢开枪,我眼睛一闭就冲上去了!”马爱南好像在舞台上表演。
杨红卫举起可见一丝红痕的左臂,好像在展示一件战利品,“我和一个东方造反团的同时发现一箱手榴弹。我怕动作慢了被抢走,一下子扑下去,把箱子抱在怀里。你们看,手臂划了好大条口子,哎哟,痛死我啦!”
惹得曾小川好生嫉妒,责怪何立伟道:“就是你,害得我什么热闹都没赶上。”
何立伟笑道:“今天你一个人孤军奋战,上演了一出《空诚计》,以一当百,劳苦功高,本司令奖赏你点东西。”说着,将一把精巧的小手枪递过去。
曾小川眼睛一亮,嘴里说着:“谁稀罕!”手却赶紧抓过来捧在胸前。
南溪中学的高音喇叭传来巴山红卫兵的《严正声明》:“为了防止外地老保流窜南溪,破坏南溪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我南溪无产阶级造反组织今天下午采取联合行动,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大力支持下,借走了武装部的枪支弹药。警告一小撮别有用心的阶级敌人,谁敢对我们的革命行动造谣污蔑,我们将坚决镇压,决不手软。武装保卫南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真是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二字,‘抢’成了‘借’,一家独占成了‘联合行动’,掩耳盗铃,做贼心虚。”曾小川嘲笑道。
何立伟也笑起来:“人家能主动说明情况,承担责任,态度可嘉嘛!”
秦天笛走过来,递上一张单子说:“据武装部的统计资料,武装部共有长短枪一千三百支左右,轻重机枪四十二挺,子弹十万余发,大小钢炮十二座,手榴弹五百余枚,手雷二百枚。”
“现在我们手上的武器有多少?”
“长短枪二百余支,子弹万余发,轻机枪六挺,重机枪二挺,炮五座,手榴弹和手雷全部在我们这儿。”
“估计东方造反团和其他组织手中会有多少?”
“应该比我们少得多。”
“妈的!这么说,大部分的武器都落在巴山红卫兵手中了?”刘强气愤难平。
“不用担心,他们抢去的是一堆废铁。”万晓春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上来,“你们发现没有?我们这里多了五六百个枪栓。看来武装部事前是有准备的,下了许多枪栓。巴山红卫兵的学生只知道抢枪,没有枪栓,不就是一堆废铁?”
“还得感谢那间地下室,里面近一个连的装备,都是配制好的,拿来就可以使用,手榴弹和手雷也都是在里面找到的。”秦天笛补充说。
“但是他们能用的枪还是比我们多得多。”曾小川有些担心。
“今天他们先有枪在手,都没敢把我们怎么样,量他们今后也搞不出啥名堂。再说,这几百颗手榴弹手雷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招待所居高临下,有了这几百颗家伙,谁敢来冒险?”何立伟胸有成竹。
“半仙怎么今天也还俗啦?听说当时你一脸凶相,全无出家人的慈悲。”曾小川打趣道。
“既然是半仙,说明还有一半是凡人。今天下午就当了一回凡夫俗子。不过现在我又得成仙,打道回府了,告辞!”说完,摇着扇子飘然而去。
小弟急匆匆跑上来报告:“糟啦!二主席来了,手中还提着棍子。”
“什么,二主席?出去看看!”何立伟等人赶快迎出大门。
果然是二主席。洗得发白的军装,大披头,提着黑檀木棍子,在坝子里围着一堆枪械转来转去,脸黑得怕人。看见何立伟来了,二主席上前一步,用棍子指着问:“你就是红青团的头头?”
“是的,我就是何立伟。”
“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敢抢武装部!”二主席一挥木棍,劈头砸下。
何立伟不敢躲,也不敢接,眼看着木棍砸下来。
曾小川一声惊叫。
然而,木棍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了回去。二主席竖起了大拇指,“有种!”
众人松了口气。
“有种!”二主席再次说,脸上已有了笑容,“有点像我们过去闹革命的样子。今天我在红军村看得清清楚楚,巴山红卫兵的学生不行,太软蛋!你们表现不错,有点红军的样子。当年我们攻打长赤县,我带十几个便衣先摸进去,被发现了。一百多白狗子围了上来,有人想撤退。我说撤个球,给白狗子当活靶子打吗?给老子冲,就是死,脑壳也要倒在前面!结果呢?一百多白狗子被我们打得屁滚尿流。狭路相逢勇者胜!革命嘛,就是要不怕死!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二主席过奖了。我们哪里敢和红军比呢?差得太远了。”何立伟真诚地说。
“有点像,有点意思。”二主席边点头边指着一堆枪械问,“这些武器,你们都会使用吗?”
“不完全会,正在学。”
二主席的态度严肃起来,“你们给我听好了。毛主席要我们反帝反修,蒋介石人还在心不死。小青年嘛,玩玩枪是可以的,将来可以打击侵略者;女孩子玩玩枪也是可以的,‘不爱红装爱武装’嘛。但是我要给你们约法三章:第一、枪口只能对准敌人,对准侵略者,不能对准自己人。枪口对外,齐步前进嘛。就是对巴山红卫兵也还是要团结,统一战线是我们党克敌制胜的三大法宝之一嘛。第二、更不准用枪杆子去欺压老百姓。枪杆子是保卫人民的,不是欺压人民的。第三、这些武器都是当年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一定要爱惜,不能随便损坏。一颗子弹要值多少粮食?怎么能劈里啪啦一阵乱放?都给我听清楚了,这三条谁要是犯了,我用这棍子揍扁他!”二主席把棍子往地上用力一击。
知青们全体立正,齐声答道:“是!”
二主席高兴了,又唱起了红军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子竖呀竖起来。”
知青们也跟着吼起来:“唱歌又跳舞呀,张灯又结彩呀,光辉灿烂闪出新世界……”
《巴山壮歌》十五、狭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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