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十四、出水芙蓉
发布时间:
2020-01-18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十四、出水芙蓉
地理书上说,中国的气候是冬季南北温差大,夏季普遍高温。这话一点不假。即便在气温较低的大巴山,一进入七月,依然是暑热难挡。特别是中午,骄阳似火,晒得石头都发烫。除了蝉儿在拼命地嘶叫,其它动物都躲进阴凉处,动也懒得动。
午睡起来,成杰一摸身上全是盐粒,像裹了一件紧身衣,浑身不舒服,用水冲了几次也不管用。他突然有了下河游泳的念头,来到小弟的房间,一脚踢在小弟的屁股上,“懒虫,起床啦!”
小弟咕哝了一声“莫闹,再睡会。”翻身又睡过去。
成杰把他耳朵一提,“起来,下河洗澡去!”
“真的呀!”听说下河,小弟睡意全消,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
成杰又叫上杨连喜和另外几个男知青,走出招待所。小弟边下石级,边拍着屁股,唱起儿时流传的《游泳歌》:
许多的小朋友往到河边跑也,
穿的是叉叉裤也,
背的是大书包也,
……
“站住!热天热时的,往哪里跑?”马爱南、雷家敏和几个排舞蹈的女知青正好从大礼堂前门出来,撞了个正着。
“老实交代,又想搞啥子名堂?”可能是刚练完舞蹈,万家敏一头汗水。
“下河洗澡。”小弟嘴快,成杰想制止都来不及。
“好啊,下河洗澡都不喊我们,你娃娃死得早!我们也要去。”
“你们?下河洗澡?”小弟不太相信。
“不信?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着,我们换了衣服就来。”马爱南对她的队员一挥手,“走!到时候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些妹崽,还真的来劲儿了!”小弟摸摸后脑勺。
“我早就给你说过,对她们要惹不起、躲得起。你看,这不又粘上了?出了事怎么办?”成杰有些埋怨。
“没关系。我和马爱南同过学,她们游得不错,出不了事。”杨连喜擦擦眼镜,慢条斯理地解释。
“去就去,多点人还好耍些。”其他男知青也巴心不得。
事已如此,成杰也不好再说什么。
等了好半天,六七个妹崽才叽叽喳喳地从招待所飞了出来。
南溪河适合游泳的河段并不多,它的水太浅,少有河滩;河床乱石成堆,稍不小心,就会把命搭上,所以山里人大都不会游泳。当地流传的俗语是“欺山不欺水”,再高再险的山,山民们都敢背着背篼爬上爬下;但是如果碰到溪流,他们宁可绕上几里路从桥上过,也不会冒险涉水。
南溪城有座小型水电站,就在南门桥的下面。为了引水发电,就在河中筑起了一道低坝,形成一个港湾,港湾里水面宽敞平静,是理想的天然游泳池。
水坝里只有几个小孩在戏水,十几个男女知青一到,宁静的南溪河顿时喧闹起来。
这些长江、嘉陵江边长大的青年,见了清澈的南溪河真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男知青三扒两抓就脱去了外衣外裤,只剩条“火把窑裤(短内裤)”,一头扎进河水,胡乱扑打起来。
女孩子们的动作就显得文静多了,慢慢地脱去鞋、脱去衣服,再褪去裙子,最后露出穿着游泳装的洁白的身体,然后将两条玉腿伸入水中,用手掬起江水,拍拍胸,拍拍后颈。雷家敏口里还念念有词:“拍拍胸,不伤风。拍拍背,不伤肺。再拍后颈窝,鬼都不敢摸。”逗得让其他女知青“咯咯”地笑个不停。然后再上堤坝,扩扩胸、扭扭腰、压压腿,完成了一系列的准备活动后,她们才滑入水中,舒展玉臂,美人鱼一般,向河心游去。
“呵!看不出,还挺专业的嘛。”小弟赞叹道。
“她们呀,有的在学校就是体操队游泳队的。”杨连喜不以为怪。
南溪水清澈、凉爽,微带大山土石的芬芳。投进它的怀抱,一个激灵,沁人心脾,毛孔舒坦,夏日的暑气退得干干净净。
知青们开始大显身手,“狗刨水”、“川江大把”、“自由式”、“蛙泳”、“仰泳”、“蝶泳”,各种姿式,土的洋的都有。打水仗的,比速度的,潜入水中搞恶作剧的,什么花样都来。河面上不时激起阵阵欢笑。
小弟突然在一个女知青的面前冒了出来,做了个鬼脸,吓得她一阵惊叫。其他女知青游过来帮忙,抓住小弟往水里按。小弟一沉,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一会儿,又在另一个女知青面前冒出来……
成杰静静地仰躺在水面上,半闭着眼睛,任凭一群“万年参”(一种长不大的小鱼)叮啄自己的肌肤,麻酥酥的感觉舒服极了。俗话说“蜀犬吠日”,大巴山也是云遮雾罩的时候多。可是今天成杰发现,云白得耀眼,天蓝得透明,山绿得发青。一只苍鹰在蓝天白云下盘旋,翅膀的每一次振动都看得清清楚楚。什么辩论、武斗、镇反,通通退到爪洼国里去了。“没想到这仰面朝天还别有一番情趣。”他心里想。
水面又响起喧闹声,是雷家敏和杨连喜在比赛速度,谁先到达对岸谁赢。杨连喜用“川江大把”,每划一臂还故意一翻手腕,把水拍得哗哗直响。雷家敏是标准的自由式,埋头划水,抬头换气,两腿绷直,上下摆动,夹出一串串浪花。知青们都停下来为他俩加油喝彩,江面一片欢腾。谁先到达对岸的,没有人看清楚,也没有人说得清楚,反正以杨连喜举手投降告结束。
玩累了,闹够了,大家回到堤坝上休息。男女各一堆,黑白分明,吹牛的内容也各有不同。
“成杰哥,我发现你游泳不是太好。”小弟说。
“我以前根本不敢下水,是只‘旱鸭子’。后来毛主席发出号召,要全国青少年到江河湖海去游泳,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学校要求全校学生,不做‘旱鸭子’,要做‘穿江龙’,我才开始学游泳。因为胆子小学得慢,两个月才勉强学会,还差点把命都除脱了。”
“有这么危险?”
“那年暑假,几个同学邀我去长江‘放滩’(顺江水漂流),出发点到收滩的距离大约两公里。你们都晓得,长江涨洪水的时候,江水又浑又急,还有旋涡。因为刚学会不久,放到一半我就觉得手脚发软,有点来不起了。同学们就让我早点‘收滩’,他们要继续放下去。
“我就开始往岸边游。谁知搭上了一股外流水,把我往江心带,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游不到岸边。这时,恰好一艘驳壳货船从下流开上来,船头正好对准我。我吓懵了,拼命往岸边游,但就是靠不了岸。水冲着我往下,船迎着我往上。眼看离船头越来越近,刀刃似的船头向我压过来。船上的水手在大喊,岸上的人也在大喊,但是我什么也听不见,用尽最后的力量在拼命扑打。船头离我不到五米了!眼看就要送命。鬼使神差,我突然一个激灵,转身向江心扑打,外流水的力量把我冲了出去。我的身体擦着船舷滑过,扑在回身赶来救我的同学身上,再也没劲了。
“从那以后,凡是下水我都特别小心,决不耍胆子大。而且我还悟出了一个道理:许多事情,与其和它拧着干,不如顺着来。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往往可以事半功倍。”
“河里淹死会水人,大意不得。”另一知青也表示赞同。
“听说司令和秦天笛游得很不错?”小弟问。
“他们两人都参加过横渡长江的,可惜今天没来,不然可以让他们露一手。”
何立伟敲开曾小川的门,“人都到哪里去了,几间屋都是空的?”
曾小川眉毛一扬,“这就怪了,你是司令还是我是司令?人到哪里去了我管得着吗?”
“对不起,刚才的话表意不准确,作废。改为:曾小川同志,请问,您知道人都到哪儿去了吗?”何立伟装得一本正经,毕恭毕敬。
曾小川莞尔一笑:“这还差不多,孺子可教!告诉你吧,人都下河游泳去了。”
“下河游泳?都去了?”
“成杰、小弟、马爱南、雷家敏,男男女女一大帮。”
何立伟心血来潮,兴奋地对曾小川说:“走,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曾小川推辞说:“算了。我不会游泳,不然早跟他们去了。”
何立伟更加高兴,“正好,我教你,包会不收钱。”
曾小川急忙摆手,“你就饶了我吧!我这个人不怕鬼就怕水。读中学的时候,全班就我一个人不会游泳。体育老师下定决心要扫除我这个‘死角’,我也想甩脱‘旱鸭子’的帽子。可是不管怎么努力,一下水就肚子发痛脸发白,心动过速脚抽筋,有两次还差点昏过去。到医院一检查,说是什么‘晕水综合症’,游泳的事只好作罢。现在只要提到下水,心里就慌得喘不过气来。”
何立伟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终于找到一个可以效劳的机会,没想到又是自作多情一场。”
曾小川似乎也有些遗憾,想了想说:“这样吧,我陪你去河边,看你游。”
何立伟兴趣索然地说:“不去了,没劲。”
曾小川眉毛一扬,“不去就不去,算我也自作多情一回。平了,谁也不欠谁。”
何立伟连忙申辩:“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一个人……”
“我更没有什么意思,说着好玩而已。”曾小川淡淡一笑。
何立伟成了老虎咬刺猪——不晓得从哪里下口,只好缄口不言了,屋里静了好一会儿。
“听说你参加过横渡长江?”曾小川缓和了语气。
“嗯!”何立伟也松了口气。
“讲来听听好吗?”
“那是1965年的6月,为了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十周年,渝城市举行了万人横渡长江的活动,地点在长江和嘉陵江汇合口上游的珊瑚坝。那天万里无云,娇阳似火。长江两岸聚集了十多万观众,沿江的山坡上、屋顶上都是人。红旗招展,锣鼓掀天,高音喇叭播放着激昂的革命歌曲,场面壮观极了!”
提起英雄当年,何立伟两眼放光,神采飞扬。
“参加横渡的人,最小的才七八岁,最大的近八十岁。男女老少按行业分为解放军方队、民兵方队、工人方队、农民方队、机关方队、学生方队、还有红领巾方队等等。一万多人,光集合整队就花了一个钟头。
“我在学生方队。这个方队由大专院校和中学生组成,和解放军一样全副武装,背挎冲锋枪,挽起袖子和裤腿,鞋子卡在武装带上。因为要负责护卫毛主席像、大型浮标和彩旗,每人腰间系了三个空水壶增加浮力……”
“停、停!我听说参加渡江活动的人员都要经过严格的政审,你不是说你父亲有历史问题吗?坦白交待,你是怎样蒙混过关,‘混’进渡江队伍中去的呢?”
“蒙混过关?有这么好混的吗?本人当年是过五关斩六将,凭着自己的实力和努力才参加到渡江队伍中去的。”
“又吹了!”
“这可不是吹得出来的。那次我们全校一千多师生一共只有十个名额,真正的百里挑一。首先是自己报名,然后每班从报名者中推选出两名参加学校的选拔。学校医务室先对选上来的五六十人进行初步的体检,只剩下了三十多人。再经过医院的全面复查,又去掉了几人。接下来动真格了,二十多个人下了游泳池,静水游程两千米,游不完全程的自然淘汰,游完的马上又进行身体检查。结果学校出红榜公布,我的综合指标全校第一。”
“你就这样顺利通过了?”
“开始我也这样认为,谁知班主任告诉我,要有思想准备。果然,政审一关被卡住了。因为这是一次重大的政治活动,参加的人一定要政治可靠。”
“当时你一定很气愤!”
“你没遇到过类似的事?你气愤过吗?”
曾小川想了想,“现在会,当时不会。”
“对呀,当时我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既然我和工农出身的同学相比先天不足,就应该多接受党和人民对我的考验,要气愤也只能气愤自己的反革命父亲。于是当天晚上,我向学校党支部写了一份决心书,表示自己一定要和家庭划清界线,跟着毛主席在大风大浪中前进,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班主任看后,提笔在上面写下:‘该生品学兼优,属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体育老师也签了字:‘横渡长江需要身体和技术,出不得事。’决心书交上去后,学校领导也不敢表态,一直上报到渡江活动指挥部。据说,最后是指挥部作了批示:‘为体现党的阶级路线,应该让少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参加此次活动。’我才入选了。”
“算你小子运气不错。接着讲,后来呢?”
“下午三点正,市委领导一声令下:‘跟随毛主席在大风浪中前进。渡江开始!’一万渡江健儿齐声呐喊,依次列队跃入滚滚长江。江面上人头攒动,军歌嘹亮,口号阵阵。两岸的掌声加油声震天。
“最前面的是解放军和民兵方队。他们队形整齐,在渡江的过程中还表演了水上射击、投弹、抢占滩头阵地等军事项目。每次击中目标,都赢得两岸欢声雷动。
“紧跟着,在《中国青年进行曲》的豪迈歌声中,我们学生方队下水了。最前面是毛主席横渡长江的巨幅画像。紧接着是几排浮标,上面写着‘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跟随毛主席在大风大浪里前进!’等标语。然后是红旗队,由五个同学轮流护着一面红旗。
“我的任务是护卫‘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浮标。全组二十个同学,用绳子绑住浮标架,再把绳子挂在肩上,一只手扶住浮标,另一只手划水。努力保持着队型的整齐,向江对岸游去。”
“长江水面宽,水又急又大,你们在水中一定碰上许多困难和危险吧?”曾小川忍不住插话。
“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何立伟表情怪怪的。
“假话怎么讲?”
“游到江心,风急浪高,我们开始感到筋疲力尽,手脚越来越无力。突然一个浪头打来,把我压入水中,我挣扎着浮出水面,又一排浪头压过来……”
“行啦!行啦!真话又怎么讲?”
“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就我自己而言,没有什么惧怕,也没碰上什么困难,更不用说危险了。我只感到兴奋,一种不可名状的兴奋!整个横渡的过程中,我的注意力全部在保护浮标上,绝不能让风把它吹翻、让浪把它打走。以至于到了对岸,我还有点不相信:横渡长江竟这样简单?真有点闲庭信步的味道。”
“那么,这次横渡长江,你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毛主席说帝国主义是纸老虎,其实长江也是纸老虎。虽然以前也经常在长江游泳,但是因为它江面宽阔,水急浪高,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横渡它,它也就越发变得神秘可怕。一尝试才知道,要征服它是如此的简单。推而广之,我们碰到的许多困难同样是纸老虎,看样子可怕。真的下定决心和它们一搏,就会发现,它们并非像看起来的那么强大、那么不可战胜。比如你学游泳……”
“又想教训人了!”曾小川一嘟嘴唇。
“今天的太阳这样大,会不会晒掉皮?”杨红卫担心地问。
“无所谓,我的皮肤啊,是越晒越白。”雷家敏回答。
“掉皮好,掉了皮不是更白了吗?”另一女知青说。
马爱南把头埋进水里,长长的秀发像黑色的绸缎,在水中漂浮。
“哎,爱南,你的头发好漂亮!”杨红卫赞叹道。
“真的吗?”马爱南仰起头一甩,把闪亮的绸缎披在肩上,再用双手一拢,“我的头发还算不了什么,我老妈的头发比我还长还多还亮,漂亮得我都嫉妒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老妈每天梳头时,总要从掉的头发中选出一根最好的,放进一个小木盒里,还不许我碰。你们说怪不怪?”
“这有什么怪的,”一个女知青挤眉弄眼地说,“女人的头发都是给男人碰的,轮得上你吗?”
“又在说什么疯话啦!”
“疯话?我们那位秦队长,哪次演出化装的时候,眼珠子不是在你的头发上滚来滚去?还感叹万分:‘女人梳头发时,任是无情也动人!’”
“我让你胡说八道!”马爱南伸出手去撕对方的嘴。
堤坝上一阵欢笑。
成杰拾起一片卵石,顺手掷向江心。卵石在水面跳了几下,才沉下去。
“嘿!我们来比赛打‘漂漂’。”小弟来了兴趣。
建议得到了响应,大家开始在河滩上找合适的卵石。
几个女知青也要加入凑热闹,小弟说:“圈数多的赢,输了刮鼻子,不许赖。”雷家敏嗤之以鼻:“小兔崽子,不要得意得太早,到时候你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一片片卵石飞向水面,像精灵一样跳起来又落下去,再跳起来再落下去,直到最后没入水中,水面留下一串圆形的逐渐扩散的涟漪,荡漾着太阳的金光。
“我八个,你七个,你输啦!”小弟高兴得直拍屁股。
“放屁!明明是我八个你七个。”雷家敏理直气壮。
“莫要赖,我八个,你七个。”
“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马爱南上前帮忙。
小弟一看水面,傻眼了,圆圈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兔崽子,鼻子送过来刮!妹崽们,给我捉到起,姑奶奶今天要把小兔崽子的鼻子刮下来。”
“哎,哎,雷鸡婆,莫赖!成杰哥,快帮忙!”
黑与白绞在了一起,堤坝上一片欢腾。
于志建和几个头头正在校长室开会,一波又一波的喧笑从江边传来,弄得他有些心神不定,因为喧笑中有他时常记起的声音。耳边的发言越来越模糊,他终于忍不住把目光转向窗外。其他头头也跟着望了出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堤坝上的知青身上。
“他妈的,他们还够浪漫、够潇洒的哩!”有人酸溜溜地骂了一句。
“叫他们高兴!老子带人去袭击一下,把他们打成落水狗!”钱斌恨恨地说。
于志建看了他一眼,“这种场合,打输了我们是狗熊,打赢了我们更是狗熊。先出去看看再说。”
“嘘——你们看!”
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静了下来,目光顺着成杰的手指移动。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知什么时候起,街边房屋的缺口处,南门大桥上,已经站满了人;南溪中学大门的台阶上也排着巴山红卫兵的男女中学生。没有人指手画脚,也没有人出声,四周一片寂静。似乎大巴山都屏住了呼吸,怕惊醒了眼前的幻境,只有南溪水在汩汩地流淌。
不用说,所有的目光一定是聚焦在几个皮肤雪白、线条流畅、轮廓分明的女知青身上。虽然她们穿着泳装,但或隐或显的身体恰好留给人们更丰富的想象空间。远的不敢说,从有南溪县城算起,一千多年来,这南溪河上从没有出现过如此“奇观”,人们的惊讶和好奇就可以理解了。
成杰担心出事,提议说:“我们走吧!”
马爱南来劲了,“走什么走!他们不是想看吗?妹崽们,我们就露几手给他们看看!”
女孩子的心真叫人摸不透,几个女知青居然都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在马爱南的带领下,展臂,弯腰,扭胯,压腿,劈叉,扩胸。表演完毕,才一个接一个地跃入水中,向河心的一片大石头游去。
“他们要跳水!”小弟猛然醒悟。
“别担心,小菜一碟。”知道底细的杨连喜说。
“走,我们还是去保护一下。”成杰下了水。
果然,几个女知青爬上了江心的大石头,又叽叽喳喳地商量了一阵。雷家敏第一个站到石头最高处。只见她双腿并拢,两臂贴身,一个立正姿式从石头上跳下,身体笔直地插如水中,激起一团白色的浪花。
“这叫冰棍式!”杨连喜解释道。
第二个女知青双臂向上伸直,跃起,收腹,并腿,头朝下竖直插入水中。
杨红卫的姿式基本和前面的一样,但在跃起的瞬间,是先分开双臂,像小鸟展翅一般,挺胸,抬头向上,然后收臂收腹倒插入水。
“这叫飞燕式。”
最后,轮到马爱南。只见她背对江水,向上伸直双臂,并腿,深深吸了口气,跃起,一个屈腿后滚翻,然后身体笔直地反倒插入水。水面击起一朵小小的浪花,然后逐渐地消失,好久也不见有人浮出水面。
“糟糕!出事了!”成杰一惊。
几个男知青赶紧游了过去。小弟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就在这时,水面“哗啦”一声,马爱南雪白的身体从碧绿的河水中冒了出来,嘴里喷水,手中扬起一条金色的鲤鱼,一脸得意的笑容。
观看的人群呆呆的,像一排排表情各异的雕像,没有叫声,也没有掌声和欢呼声,好像世界已经凝固。
一个男学生把手指放入口中,想打一声唿哨,被身边的于志建喝住:“少现俗相!”
与身边的战友相比,于志建算是见过世面的。北京一行,城市文明在他记忆里已经不再是书本上的概念。虽然已经遭遇文化大革命的洗劫,但是与南溪相比,那林立的高楼、便捷的交通、琳琅满目的商品、丰富多彩的文化,无不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震撼着他的心灵。特别是男女青年自由交往时那种无拘的洒脱和甜美的笑声,更让他心旌摇曳,难以自制。这种潜移默化的向往,渐渐地结成一块心病,每次与红青团冲突失败,这块心病就要发作一次。然而他又不愿承认这个残酷的现实,因为红青团不过是一群黑五类子女组成的乌合之众,怎么能与自己手下的几百贫下中农子弟相提并论?所以,每当这块心病发作时,他就用自负把它压下去,求得心理的平衡。今天几个女知青的跳水表演,带给他的不单有感官上的刺激,更有灵魂深处的强烈震撼。这震撼又一次冲破他心中的平衡,一点点地摧毁着他残存的自负。他似乎已经感觉到,巴山红卫兵在和红青团的多次交手中都占不了上风,已经不是简单的谁更忘命的问题,其中还暗藏着一些其他说不清的因素。
“司令,你在想啥子?”
钱斌的询问让于志建猛地回过神来,看看身边的战友,内心自责道:“我在干什么?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摇摇头,努力摆脱心灵上正在扩散的阴影,“我在想,看来要想用常规的方式打败他们太困难,必须想出办法,用非常的手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击垮他们。只要红青团一垮,东方造反团自然不在话下。有些事我们不能再犹豫,该下决心了!”
夕阳西下,鸟倦归林,该回招待所了。知青们犯了难:平常来河边游泳都是男的,想怎么脱怎么穿都无所谓,今天身边有了女孩子,而且还有这么多人遥遥相看,总不能赤身裸体地换衣服吧?
成杰想了想说:“算了,回招待所再换。”
马爱南说:“我们也回去换。”
“要得!”雷家敏第一个赞成。其他女知青当然没有反对的了。
于是,前面三个男知青开路,后面几个男知青压阵,簇拥着中间穿泳装的女知青,在众目睽睽之中,走过堤坝,走上南门桥,走过半条街,回到招待所。
一路上,围观的群众依然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指点尾随,所有的人只是用眼光盯着追着这一群如花似玉的、线条流畅、轮廓分明的女知青。而知青们一路精神焕发、放声高歌,古老而僻静的小城久久地回荡着他们豪迈的歌声:
我们这一代豪情满胸怀,
走在大路上东风扑面来。
脚下踩着山和水,怀里揣着全世界。
火红的年华,火红的时代,
革命的重任扛在肩,
暴风雨中长成材,长成材!
《巴山壮歌》十四、出水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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