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九、牢房内外
发布时间:
2020-01-12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九、牢房内外
南溪县监狱长吴明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想见人,也无心理事。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堆得快要冒出来了,他依然没有把自己的思绪理出个头绪来。干这份工作十几年了,一切顺水顺风,墙上挂着的各种锦旗奖状证明了这一点。但最近一个月来,他好像成了刚上岗的新兵,不知所措;又好像捧着一堆滚烫的洋芋,吃不下又丢不掉,而且这堆洋芋不但不冷,反而越来越烫。
“真他妈老革命遇到新问题,弄不好会把自己都给赔进去。”他烦躁地又点燃了一支烟,顺手翻开桌子上的《工作日志》:
3月13日
从看守所转来了21个现行反革命,大多是二十多岁的青年和学生,最小的才十六岁,叫赵小弟。
除了名单,没有判决书,也没有其他相关的手续,连材料都没有一份完整的,说是特事特办,有关手续以后陆续补来。南溪还从来没有一次抓进来这么多现行反革命,文化大革命嘛,新鲜事就是多。
上面指示,首犯胡应程要单独收监,镣铐不下。其余的人分关两个大监。
3月14日
这批犯人的反革命气焰还挺嚣张,到了监狱,还在喊什么“革命无罪,造反有理!”无罪跑到监狱里来干什么?
赵小弟的手臂都脱臼了还嘴硬骂人,人不大点,态度死硬!
给他们剃头,居然还要抗议,说什么还没有判刑不准剃头。特别是那个叫秦天笛的,说宁肯掉脑袋,也不肯掉头发。稀奇事!监狱是什么地方?可以讲价钱?得让他们懂点规矩。
又送来十五人,说是可能还有,我这儿都要挤爆了。
3月16日
又出怪事了,牢房里居然唱起歌来!管理人员去制止,他们还振振有辞地说,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可不可以?唱《毛主席语录歌》有没有罪?几个知青还干脆把渣滓洞、白公馆《囚歌》拿来唱,一会儿“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会儿“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把这牢底坐穿!”他们究竟想干啥子?这儿是共产党的监狱。
上面来电话,要我们负责整理这批人的罪行材料。真滑稽,公安局、检察院、法院干什么吃的?
3月19日
上午提审胡应程,是个死硬派。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的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不但不承认自己的罪行,还时时以革命左派自居,典型的打着红旗反红旗。
从他的嘴里是掏不出什么的,试着从薄弱点打开缺口。
几个知青要认真对付,他们究竟不同于本地人,见过些世面,身份也特殊。赵小弟闹得最凶,但纯属人小不懂事,不知天高地厚,闹不出什么名堂。刘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莽汉一个。秦天笛浪漫有余,深沉不足。唯独何立伟不阴不阳、不卑不亢,令人琢磨不透,是个难打整的角色。干这份工作十几年,也算阅人无数了,像他这样的角色还是第一次遇到。
这些家伙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家庭出身有问题,还不晓得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这下被揪住了,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了。
又是唱歌。我们能对《国际歌》喊不准唱吗?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这些家伙还真想得出办法。
3月22日
连续几天提审,几乎一无所获。他们就像商量好了的,有的问死不说话;有的你问东他答西,装疯卖傻;有的就学胡应程,开口就是毛主席说,闭口就是列宁讲,好像比谁都革命。那个叫何立伟的居然笑扯扯地要我“认清形势,不要被别人当枪使。放下屠刀,还可以立地成佛”。吃了豹子胆啦!
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对这批人搞逼供,要攻心为上。对他们特殊,其他犯人怎么管?真是!
指导员找他们商量唱歌的事,说不能给其他犯人可乘之机。没想到居然达成协议:每天唱两次,每次十分钟,歌曲内容只限歌颂毛主席共产党的。
3月29日
这几天,上面不追提审的事了,只叫加强管理,加强学习,要他们认识错误,改正错误。我们也落得轻松。说真的,审了这么久,真正够得上反革命的还没几个,多数是跟着胡应程跳,做了些傻事。毕竟这么多人,不可能都成了反革命。还有那些从渝城来的知青,千里迢迢的,远离父母,也不容易,能给出路的还是给出路吧。
4月10日
巴中的同行来电话,说是成都和专区都在放人了,要我们也多个心眼。县上回话,镇反的大方向肯定没错,大不了是有点扩大化了。真的是这么简单吗?
4月15日
何立伟、秦天笛作为代表来找我们,要求改善伙食。既然已经让他们外出参加劳动,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以办到。临走时,他们半开玩笑地问我,对他们不判不放是啥意思?我又问谁去?莫非他们也听到什么风声?这辈子怎么摊上这样一批“犯人”?真担心弄得不好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读到这里,吴明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地吐出来,一串串烟圈像一串串问号,在空中越扩越大。他提起笔,在《工作日志》上写道:
4月16日……
“报告!”门警敲门进来,“有几个女的要求探监。”
“探就探吧,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吴明理连头都没抬。
“她们要探的是这批现行反革命。”
“告诉她们这批犯人现在还不能探。”
“告诉了,可她们说,今天如果见不着人,就坚决不走。”
“你说什么?是谁要探谁?”吴明理这才抬起了头。
“几个女知青,要探在押的男知青。”
“奇怪了?这批反革命除了直系亲属,其他人躲都躲不赢。知青在南溪又没有直系亲属,居然还有人来探监?真没想到。”吴明理来了兴趣,决定去看个究竟。
“她们现在在哪里?”
“探视室。”
探视室里,曾小川、马爱南、雷家敏守着一堆大包小包,脸上露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神态。
“3.12”后,三人心照不宣地留在了县城。她们认定镇反是个冤假错案,每天四处出击,这个部门进、那个部门出,多方打听被抓知青的情况,到处申诉。因为她们是女子,虽然被吵得头皮痛,公检法也不好把她们怎么样。但“革命群众”却不放过她们,围攻谩骂成了家常便饭,她们虽然也拼命抗争,但终归“众怒难犯”,一时又帮不上被捕知青的忙,只好暂时各自回林场等待时机。前两天,万晓春捎来消息:成都渝城被抓的造反派已经释放平反,恢复了组织。她们欣喜若狂,相互约定去监狱探视,把喜讯尽快地告诉狱中的战友。
“你们要探视谁?”吴明理边观察边问。
“秦天笛。”马爱南头一昂。
“何立伟。”曾小川不紧不慢。
“刘强。”雷家敏大大咧咧地抱住双臂,又补充道,“是知青都要看。”
打了十多年交道,吴明理对这些来探监的女人再熟悉不过了,见不着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无非就这么几招。但眼前是知识青年,不是山姑农妇,再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还是应该认真对付。他决定不多纠缠,准备一剑封喉,趁早打发她们回家。
“他们是现行反革命罪,正在接受审查,不能探视!”
“请问,你们这里是监狱还是看守所?”曾小川露出一脸的糊涂。
“监狱!关犯人的地方,不是看守所,随便就可以来看人的。”吴明理轻松地点燃一根烟,“终归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他心想。
“请问监狱长同志,既然在审查,就意味着没有判决,怎么就认定他们是现行反革命呢?法律是以事实为根据,不是以假设为前提,这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如果他们是在审,就不该关在监狱。如果关在监狱,就不能是在审。请问监狱长同志,这两个假设判断哪个是对的?”曾小川不瘟不火地说。
这哪里是在“请问”?简直是在“逼问”。吴明理手上的烟头抖动了一下,他用惊异的眼光再次打量眼前这个弱小文静的女知青,察觉自己太低估对手了,以至被别人一出手就击中软肋。但他岂能示弱,败在这个丫头片子手中?
“他们是不是反革命,得由政府说了算。不能探视这是政策,我们是按政策办事。”
“你说的政策就是墙上的《探视须知》吗?”马爱南问,“我已经读过好几遍了,怎么找不出审查期间不能探视这条规定呢?”
吴明理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这几天真是昏了头,怎么把上级的暂时规定和已成文的规定混为一谈了呢?被人家轻易地钻了空子。他有些恼怒了:“但是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探视人应该是被探视人的亲属,你们是亲属吗?”
“我是他的未婚妻。”曾小川平静地说。
“他是我爱人。”马爱南自豪地说。
“我,我是他老婆,是他堂客,可以了吗?”雷家敏胀红了脸。
“他?刘麻子还艳福不浅呢!”门警在一旁挖苦。
雷家敏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找不着地方发作,听了门警的话,她双手叉腰,两眼圆睁,扯开嗓子吼起来:“眼红啦?羡慕还是嫉妒?关你妈屁事!姑奶奶就是看起他脸上那几颗麻子。有本事你龟孙子也在脸上烧几个疤子,姑奶奶也亲你几口!”
吴明理见势不对,再闹下去无法收场,对门警喝道:“出去!这里有你啥子话说?瞎胡闹!”
恰巧这时,好像里应外合似的,大墙外传来喧闹声,一阵高过一阵。
一个干警匆匆地跑来报告:“不好啦,几百学生包围了监狱!”
“有这样的事?”吴明理顾不得三个女知青,冲出了探视室。
大门外的情况没有干警说的那样骇人听闻,但也够严重的了。事实上是两三百学生,站在监狱对面的一座小山坡上,红旗飞舞,锣鼓震天,两条巨大的横幅分别写着“还我战友!”“我们胜利了!”学生们又唱又跳,对着监狱捏紧拳头不断挥臂高喊:“还我战友!”“还我战友!”
吴明理的脸阴沉下来,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于志建抬头挺胸,矫首昂视,在南桥头漫步。春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他的脚步也轻飘飘的,十分惬意。街上的行人、街边的闲人见了他都纷纷让路,还不时向他点头弯腰,他也不时还以微笑和招手。
墙上的大字报已经全部消失,只剩下两条大标语:“一切权力归巴山红卫兵!”“于志建是南溪的当然左派!”
街上没有了游行的队伍,没有了讲演,老百姓其乐融融,连空气都散发着花香,好一幅天下太平图。
前面飘过来一个女孩子,身体苗条,面容娇媚,好像是巴山红卫兵的战士。怎么突然变成了女知青?好像那天辩论会上见过,生气的样子特别好看,吵架的声音都特别悦耳。这样的女孩在北京串连时见过不少,怎么到南溪来了?叫什么来着?哦,同伴叫她马爱南。对,是叫马爱南!等于志建回过神来,那女孩子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不见踪影了。
桥头围了一大群人,中间是个摆地摊的。地上放着酒瓶、香烟、各种玩具等奖品。有人站在线外投圈,圈住了的奖品就是他的了。
好玩!于志建觉得手痒痒的,挤了进去。
摊主好像在哪里见过,披着深蓝色大衣,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看到于志建,他赶快迎上去,满脸堆笑地说:“于司令,来试试运气,这几个圈不收钱。”
于志建兴致勃勃地投出第一个圈。藤圈在空中飘了半天,落在一包糖果上。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摊主也竖起大拇指,“于司令果然出手不凡!”
第二圈准确干脆,圈住了一瓶酒。周围更是叫好声一片,摊主也连连点头。
于志建有些得意了,接连投出第三个、第四个圈。出怪事了,两个藤圈在空中转来转去,突然折回,猛地套住了他的双手。于志建慌了,用力挣扎。谁知手中剩下的圈也飞了起来,越变越大,向他袭来,有的套住了他的脚,有的套住了他的腰,还有两个圈竟然套住了他的脖子!
周围的人依然在拍手叫好,摊主却发出一阵阴森森的冷笑。
脖子上的圈越来越紧,他感到了窒息。
“啊——”于志建大叫一声,差点从椅子上翻下来,原来他耷拉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窗外依然是春光明媚,但总部却显得有些阴冷,没有了过去的整洁和气派,桌子上横七竖八的酒瓶特别刺眼。
于志建抹去额上的冷汗,抓过酒瓶猛喝了一口,努力驱散刚才的梦魇。近来他常常喝酒买醉,借以麻痹心中的苦闷。
“3.12”的结局虽然有些意外,但他还是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搬掉胡应程,也就搬掉了通往成功的绊脚石。那位领导的话很有道理:“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就是对革命的犯罪,自古以来,妇人之仁都是成不了大事的。”他打起精神,亲自带着人马,砸了全城所有支持东方造反团的组织;配合政法兵团,揪出一个又一个的反革命头目。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就得咬着牙把它吞下去。
全城的反革命势力很快肃清了,他也松了口气,开始酝酿夺权大事。但是镇反指挥部告诉他说,还要肃清自己派别中的打砸抢分子,包括巴山红卫兵。容不得他回过神来,他的几个干将已被通知隔离反省,认识检查写了一次又一次,就是不能过关。
紧接着有人找他谈话,态度很客气,首先肯定他和他的组织斗争大方向是正确的,特别是在镇反中表现积极;但是在这场伟大的革命中,每个人难免会犯这样那样的错误;当然错误的性质和胡应程有很大的不同,只要勇于斗私批修,是完全可以在斗争中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
开始,他还努力从好的方面去理解这些话的意图,用了几天时间认真回忆自己在文化大革命几个月中的所作所为。不回忆还好,这一回忆,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自己的作为与胡应程的“罪行”大同小异,打砸抢抄抓无一不占,所谓的差别无非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几天,种种迹象表明,南溪中学正在酝酿成立一个新组织,准备取巴山红卫兵而代之。他终于明白“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自己一步一步钻进了别人设置的圈套,现在到了收套的时候了。
“于志建啊于志建,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先被别人借刀杀人,然后再请君入瓮,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被别人卖了,自己还帮着数钱!”
想到这里,于志建恨得直揪头发,又灌了一大口酒。
“胡应程完了,接下来该轮到我了。但是胡应程完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而我呢,只能任别人一小刀一小刀地阉割,默默地死去,却不能疾呼‘引颈一割,快哉快哉’!这文化大革命才几个月,革命反革命就翻过几次滚,谁也不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万一有一天,不是万一,而是完全可能,胡应程又翻了过来呢?那我岂不成了……”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了。
“且将冷眼对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政法兵团,我算是认识你们了!朱柱山,我算领教你了!你们都给我等着,总有一天,也叫你们认识我于志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电话铃声响起,八成又是来催检查的。于志建懒得伸手,心里骂道:“老子今天就不写,你们能打碗水把老子给吞了不成?”
电话铃顽固地响个不停,于志建无可奈何地拿起话筒。是在外地读书的同学打来的,他松了口气:“啊,是崔勇啊!你好,好久没你的消息了。最近怎样?什么?慢点,你再说一遍!”他的手颤抖起来,牙关开始咯咯地打架,紧接着,眼泪夺眶而出,“真的?二月逆流,三月镇反被全盘否定!……全部释放平反!”
天啊!莫非自己又在做梦了?于志建拧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痛。
血涌上心头,冲进脑海。他感到浑身躁热,他要骂人,他要打人,他要发泄心中淤积的恶气;他要把那些玩弄过他的阴谋家、刽子手一个一个地揪出来,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他要战斗!他要证明自己依然是血性男儿!他摔碎桌子上所有的酒瓶,冲出了大门。
围在监狱大门外的正是于志建的人马。
正应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教导,仅一夜之间,这个看来已经支离破碎的组织马上死灰复燃,而且一改过去的温文尔雅,以全新的姿态投入了新的战斗。他们一举捣毁了镇反指挥部,砸了政法兵团。这些看似强大的专政机构,在一纸《文汇报》社论面前,顷刻之间土崩瓦解,倒戈易帜。现在他们又声势浩大地杀上县监狱,拯救他们的“战友”来了。
于志建精神抖擞地接过铁皮话筒,对着监狱大喊:
“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中央彻底否定了二月逆流和三月镇反,被抓的造反派全部释放!彻底平反!我们胜利相聚的日子不远啦!
“警告军内一小撮走资派和他们的走狗们,《公安六条》规定:‘凡是歪曲规定,捏造事实,对革命群众进行镇压的党政机关和公安机关人员,要依法查办。’如果你们不迅速认清形势,继续助纣为虐,你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还我战友!”
“打倒带枪的刘邓路线!”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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