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七、春寒料峭
发布时间:
2020-01-12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七、春寒料峭
夜色无声无息地降临南溪城,大块大块的乌云沉重得要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夜幕撒开一张巨网,把南溪城罩得严严实实,昏暗的灯光像一只只挣扎的鱼头,在网中时隐时现。
辩论会场设在车场坝,这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块空坝,可以容上千人立足。官办的会场气派就是不一样,与城里的昏暗相反,今晚的车场坝明亮得有些惨白,四周临时挂起几十只百瓦大灯泡,把会场的每个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
车站办公室前搭起一座平台,台前一边挂着两个大汽灯。灯泡里的火焰被风刮得时长时短,还不时发出“丝丝”的响声,好像毒蛇在吐着信子。屋檐下悬挂着的“东方造反团向何处去”的横幅,被寒风吹得“呜呜”直响。
中国人本来就有看热闹的习惯,加之县城里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闹热过,所以等成杰他们吃完饭吹着牛慢悠悠地来到车场坝时,会场里已经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了。从高音喇叭传出的辩论声听得出,大会已经开始一阵子了。
文化大革命几个月,什么辩论会、批判会、斗争会,成杰也算参加了不少,可是眼前的场面和气氛在南溪还是第一次。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好大的阵仗!硬是要和人家干嗦?那些龟儿子的皮子作痒了?”小弟也有同感。
旁边射来一道冷冷的目光,成杰认出,他就是下午在大字报上刷标语的年轻干警,只是胳膊上少了袖章。
“我啷个觉得今天晚上有点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呢?”成杰瞟着干警,故意问小弟。
“屎屁眼拉沙的(不地道),不管它这么多,挤到前面去再说。”小弟一马当先,挤进了人群。他像一条鱼鳅,在人群中穿来穿去,其他知青紧跟在后面。
“站住!不准再往前面走!”有人喝道。
一排穿干警服的在辩论台前排成警戒线,鲜红的袖章上印着“政法兵团”。
“怪了,都是群众组织,凭什么你们可以站在前面,我们就不可以站在前面?”成杰看见他们耀武扬威的样子,就觉得肚脐眼都是气。
“对头,你们又不是大妈生的,屁眼大个些?”小弟也跟着嚷。
“我们是奉命维持秩序,严防挑起群众斗群众,严防阶级敌人捣乱破坏,请红卫兵小将支持我们的工作。”一个当官模样的不软不硬地回答。
“那台子上啷个有那么多巴山红卫兵的人?”
“已经上去了的,我们总不能把别人拉下来,现在是谁也不能再上去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还能怎样呢?只能怪自己没有早点来,现在只好将就点,看看情况再说吧。
小小的辩论台上挤着不下二十人,但泾渭分明:左边是胡应程为首的东方造反团,右边是于志建打头阵的巴山红卫兵。两边的装束却极其相似:大多身着军装,胸佩毛主席像章,臂戴红袖章,腰系武装带,手里捧着一本《毛主席语录》,姿态、表情也相差无几。
“快看,司令他们都在上面!”小弟手指台上,兴奋得跳起来,“司令——我们来了——”
果然,何立伟、刘强、秦天笛、曾小川、雷家敏、马爱南都在台上。可惜,刺眼的灯光让他们看不见台下的人群,震耳欲聋的高音喇叭让他们听不到台下的喊声。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进入了一种亢奋,一种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自己的亢奋。他们的手脚身体意志包括灵魂都浓缩为一个信念: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其余的世界都已消失。他们对手的精神状态也大抵如此。
就其实质来说,辩论会也是一场“语录战”,双方的轻重装武器基本来自那本小小的“红宝书”和一些“最新最高指示”。
比如甲方说:“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
乙方马上回答:“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甲方进攻:“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乙方防守:“要文斗,不要武斗。”
甲方再进攻:“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乙方反击:要“抓革命,促生产。”
今天的辩论会上就是如此进行的。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家的嗓子开始哑了,手臂举累了,腿脚也站硬了,但是气氛依然热烈,情绪依然激昂,而且大有战火蔓延之势。
现在,一方发言五分钟的规定早已无人遵守,台上的双方是抢着话筒的跟抢着话筒的辩论:胡应程、何立伟、秦天笛、刘强轮番上阵,和对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杀得难分难解。没有话筒的和没有话筒的也接上了火:三员女将面对七八个女中学生毫无惧色。马爱南如自动步枪连发,清脆悦耳;曾小川如手枪点射,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命中要害;雷家敏简直就是挺马克沁,只要勾动扳机,“子弹”劈头盖脑地飞出去,几分钟内对手都没有反击的机会。当然,对手也不是省油的灯,或双手叉腰成“剪刀式”,或单手叉腰成“茶壶式”,轮流跳起,手指离对方的鼻子绝不会超过三厘米。语言的内容也越来越偏离辩论的主题,甚至逐渐演变为姑嫂斗法。
夜已经很深,寒风越发刺骨。他们头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然而谁也顾不上揩一下。拔河绳绷得最紧的时候,谁敢稍有松懈?
台上一团糟,台下也糟一团。既然什么也听不清,不如自己拔剑相向。于是,台下的“铁杆”“钢杆”们“人自为战,村自为战”,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各自找到对手,一试锋芒。成杰和小弟如鱼得水,兴奋异常,哪里有声音就往哪里钻。从里头杀到外头,从东面窜到西面,手舞足蹈,唾沫四溅,脖子上的青筋冒起手指头粗。
看来,这次南溪县历史上最激烈的辩论,真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要想分出胜负,只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谁能坚持到对方没有声音,而自己还能说出一句话甚至一个字,谁就是胜利者。
二号会议室。
深蓝大衣听完汇报,冷冷一笑:“果然不出我所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几个学生成得了什么大事?”他转向好似闭目养神的朱柱山,“朱部长,这下看你的了,按二号方案行动吧!”
朱柱山睁开眼,深吸了一口气,苦笑着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缓缓地立起铁塔般的身躯,对身边的另两位军人说:“走吧,杀鸡也要用牛刀啰!”
“快看,那个人在干啥子?”成杰拉住了正吼得起劲的小弟。
一个干警搭起楼梯,三扒两抓地撕去了“东方造反团向何处去?”的横幅,后面四个面孔狰狞的大字露了出来:“批斗大会”!紧跟着又升起一幅横幅:“东方造反团的反革命罪行必须彻底清算!”
会场顿时鸦雀无声。突然又爆发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是巴山红卫兵的学生和他们的支持者。
“龟儿子在搞啥子名堂?”小弟一头雾水。
“他们要干啥子?”成杰也懵了。
政法兵团的人上了台,把胡应程他们围了起来。他们几次要冲上去抢夺话筒,都被政法兵团的人拉住。他们只能用嗓子冲着会场大喊,可是迎接他们的是更多的嘘声和“打倒”“严惩”的口号声。
台下的辩论停止了。见事不对,马上撤退,有人趁着阴影东一个西一个地离开了会场。
何立伟拉下胡应程,悄悄地说:“今天晚上的情况不对劲,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撤吧!”
胡应程哈哈一笑:“他们有准备,老子就没有准备?放心,再等会儿,有他们好看的。老子就不信,龟孙儿们就把南溪给翻了!”
通往县城的公路上,几十个农民正气喘吁吁地往县城赶,他们有的还带着棍棒,一杆东方造反团的旗子在寒风中哗哗作响。领头的不断催促:“快点!快点!”
“站住!”黑幕中突然闪出全副武装的军警。
“城里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城!”明晃晃的电筒射了过来。
“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冲过去!”领头的见过些场面,没把眼前的这几个人放在眼里。
“谁敢再往前一步,就是现行反革命,就地枪决!”紧接着是一阵“哗哗”的子弹上膛声。
农民们呆住了。
其它的进城路口上也重复着相似的故事。
会场上,“打倒胡应程!”“镇压反革命!”的口号声此落彼起。
于志建已经控制了会场的局面,除了两边的女将们还偶而有些口水战外,胡应程他们已经不再作任何的争辩,只是手挽着手地站在台上,用眼睛表达着不屈。
于志建松了口气,觉得嗓子干得发痛,就让别人接过话筒继续领呼口号,自己退到后面去喝水,顺便和几个头头商量商量,如果胡应程死不认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胡应程对眼前的一切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努力睁大眼睛,好像一只困兽在黑暗中寻找什么,积聚着力量,准备最后给对手以致命的一击。
公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一阵狂喜,激动得捏紧拳头……
一队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进入会场,迅速包围了会场,占领了各制高点,并且打出两幅标语:“中国人民解放军坚决支持革命左派!”“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
小弟惊喜地跳了起来:“对了,对了,解放军支持我们!东方造反团就是左派!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在开始的一瞬间,成杰也抱着一丝侥幸:南溪武装部和驻军从来没有公开介入过地方的文化大革命,今天晚上为什么会突然出动?是不是他们得知政法兵团要镇压造反派,到关键时刻站出来支持东方造反团?如果真是这样,形势马上就要逆转,胜利的天平会倒向东方造反团的一边!
但是,从巴山红卫兵及其支持者欢呼雀跃的口号和掌声中,他明白那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天真。再看周围,除了二三十个知青,支持东方造反团的人已经所剩无几,顿时一股凉气从脚下升起:今天晚上东方造反团要输!他的脑子一片茫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要知道,从懂事起,在他的心中解放军就意味着勇敢,意味着光荣,意味着正义和胜利。他们最听毛主席的话,是爱护人民的子弟兵,可是今天晚上……
红军村通往会场上的路上,“二主席”提着黑檀木棍风风火火地赶来,口里还不停地吼着:“又要搞肃反了!又要整自己人啦!”也许他的记忆中,始终留有当年根据地大清查、大肃反的梦魇,无数英勇忠诚的战友,高喊着“中国共产党万岁!”“红军万岁!”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下,所以他牙齿咬得喳喳响,要把手中的棍子挥向那些专整自己人的头上。
二号会议室。
蓝大衣对着话筒说:“知道了,我自有办法。你们那边抓紧点,迅速收网。”然后,他摇通了另一个电话:“接红军院。……啊!老首长。您看,您当过他的班长,他也只听您的,这个事情只得麻烦您老了!”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可以劝住他,但是你得保证不乱抓一个人。”
“一定,一定,只是吓唬吓唬他们,不要干扰毛主席的战略部署。群众组织嘛,接受点教训也有好处。好,好,拜托了!”
从军队进场那一刻起,胡应程如被当头一棒,他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今晚的辩论会,他也估计是一场“鸿门宴”,所以也作了许多应变的准备。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军队会插手介入,而且是坚决的一边倒,因为中央明确规定,军队不得介入地方的文化大革命。造反以来,他和他的造反团从来没有把矛头指向过军队,与武装部也没有什么过节,就算他们会支持巴山红卫兵,大不了是幕后交易,或者一点口头表态之类的。可是眼前的现实却是如此残酷,自己太低估了对手,太低估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疯狂。他清楚地知道,他所有的计划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他翘首以望的援兵永远不会来了;今晚上他是在劫难逃,没有任何退路可选,等待他的将是批斗游街手铐监狱,甚至……
“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现在伸头是一刀,缩头同样是一刀。”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亢奋:“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这不正是自己追求的精神境界吗?再说,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绝不会这样收场!他一扫心中的沮丧,豪气干云地命令身边的战友:“你们都下去,天塌下来由我一个人顶着!”
看到眼前这个场面,台上的人谁都明白了今晚形势的严峻,但是他们已经忘记了饥饿和疲劳,当然也忘记了危险和胆怯。他们也茫然,但更多的是愤怒!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必胜,他们唯一可选择的行动就是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同眼前的敌人血战到底!
“到了这种时候我们能走吗?”何立伟冷静地反问。
“胡司令,你也太小看我刘麻儿了。谁想走谁走,老子坚决不走!”
“对,坚决不走,要死也死在一起。”他的副司令激昂地说。
“不走!我们也不走!”
胡应程环视着一张张坚定的、视死如归的脸,一把搂住众人的肩头,激动地说:“好!砍头只当风吹帽,心急正好吃西瓜!”他猛地甩掉头上的帽子,挽起双臂,大喊一声,“来吧,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为真理作最后的斗争!”
战友们一个个挽起手来。曾小川、雷家敏、马爱南也要上前,被何立伟拉住,“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曾小川还要说什么,突然觉得有一团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手中,一捏,硬硬的。她盯着何立伟的眼睛,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秦天笛对马爱南吹了一声口哨,“把我的乐器保管好。”然后潇洒地一甩头发,挽起了刘强的手臂。
曾小川咬咬牙关,对马爱南和雷家敏说:“我们下去!”
雷家敏还在和几个女学生“交锋”,曾小川和马爱南拼命把她拖走。雷家敏边走边回身大骂:“几个小婊子婆娘,给姑奶奶记着,总有一天,姑奶奶叫你们不死都要脱三层皮!”
“报告朱部长,支持东方造反团的人大多数已经离开现场,现在台上还有十几个,台下还有二三十个,主要是知识青年,下一步怎么办?请指示。”
朱柱山皱起眉头:“知青?他们掺和在里面干什么?乱弹琴!”
朱柱山对知青并不陌生,大礼堂举行全县知青的文艺汇演,县党政军的领导都兴致勃勃地到场观看。台上正在演出舞蹈《为女民兵题照》:
飒爽英姿五尺枪,
曙光初照演兵场。
中华儿女多奇志,
不爱红装爱武装。
六个女知青全身戎装,在舞台上翻腾、跳跃、刺杀、射击,动作矫健,英姿风发,刚毅中透着柔美,用姿体语言诠释着伟大领袖的人民战争著名理论。
“朱部长,这些女兵表现如何?”县委书记周晋政情不自禁地问看得正来劲的朱柱山。
朱柱山收起脸上的笑容,不咸不淡地回答:“绣花枕头,经看不经用。”
周晋政一愣,宽容地笑了笑,没再说话。
朱柱山忍不住捅了一下身边的王副部长,“老伙计,我们也来搞一次全县的民兵文艺汇演好不好?”
长得瘦高的王副部长一头雾水:“你刚才不是说绣花枕头经看不经用吗?现在又想看了?”
“经看就行,这样的女兵还真没见过。”
后来朱柱山下基层检查农村基干民兵的训练工作,偶尔也有林场的知青参加民兵训练,不管是队列操练、还是刺杀射击动作要领,出手就与当地民兵不一样。他心里暗暗称奇:要是指挥这样的一支队伍,肯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再后来,许多知青向他提出参军的要求,他心里是一万个同意;但是上级明文规定知青不能参军,还不能让知青知道这条规定,他只好和提要求的知青打哈哈,许空头愿:“好,好,明年,明年。”
即使这样,他还是认识了不少知青,并从心底喜欢知青,从他们的身上总可以看到自己年轻时的一些影子。
今天讨论晚上的行动计划时,也知道县城里还有一些知青,但谁都没有把他们考虑在计划之中,在他们的心目中,知青就是闹返城的,不会与本县的群众组织搅在一起。没想到搞到最后,他们还成了最棘手的问题。
朱柱山抬腕看看手表,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他知道不能再拖了,挥了挥手说:“开始吧,除胡应程外,其余的要走都放走。注意,不到万不得已,军队不要直接参与抓人!真他妈乱弹琴!”
辩论台上,胡应程等人手挽手,高昂着头,有如一排石像,任凭四周的口号和辱骂,不作任何回应,只有眼睛里喷射出怒火。
台下的几十个支持者,也被分割并层层包围,耳边还不时响起“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死保胡应程绝没有好下场”的口号。
大局已定,巴山红卫兵必胜!于志建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到台前的中央,准备宣布东方造反派的瓦解,宣布南溪造反派的伟大胜利。
一个政法兵团的头目走上前来,抢过话筒,把于志建推到旁边,掏出一张纸条,朗声宣读起来:“现在,我代表南溪政法系统宣布:根据群众组织的揭发和批判,东方造反团实属反革命组织!根据公安六条有关条款,应该坚决取缔,对其主要成员,实行无产阶级专政,依法逮捕……”
话音未落,十几个政法兵团的干警冲上辩论台,掏出手枪手铐和绳索,如狼似虎地向胡应程等人扑过去,掰开紧挽着的手臂,将他们一一分开,容不得任何的反抗和挣扎,凶狠地将他们摁倒在地。
胡应程的左臂从肩上反拉下来,右臂向上倒提,先用手铐铐了个“苏秦背剑”,再捆上绳索。
刘强身强力壮,拼命挣扎,口中骂个不停。几个干警把他按住,然后倒剪他的双手,捆上绳索,用膝盖顶着他的腰,死劲收紧绳索,五花大绑,把他变成了一砣粽子。
何立伟看出反抗也是徒劳,索性任凭捆绑,不作半点挣扎,脸上还挂着一种奇怪的惨笑,笑得两个捆他的干警面面相觑,手中的劲也莫名其妙地轻了些。
秦天笛生气地斥责捆他的干警:“捆就捆,不要把我的头发抓乱了!”
他们手中的《毛主席语录》被夺了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仅凭这一条,倒是真的可以抓几个现行反革命了。
“砸烂黑公检法!”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凡是镇压人民群众的绝没有好下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七八个人用自己的精神和意志进行着最后的抗争,悲壮的《国际歌》在寒气逼人的夜空中响起: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要为真理而斗争!
……
这瞬息之间的风云突变是会场里大多数人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包括巴山红卫兵的学生。于志建呆住了,有几个女学生还吓得尖叫起来。
“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和你们拼了!”小弟大声哭喊起来,猎犬一般窜上辩论台。一个干警上前阻拦他,他张口就咬。那个干警抓住他,顺势一摔,小弟没有了声音,痛苦地在台上翻滚,一根绳索套上了他的脖子……
成杰只觉得血往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不要命地往台上冲去。
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他。万晓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会场,和几个知青使劲拉住了成杰。
“还没看出今天是啥子场合?不要命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走吧!”万晓春和知青们推着成杰离开了会场。
捆绑声、叫骂声、口号声、歌声交织成一片,学生、教师、农民、知青、军警、枪口、刺刀、手铐交替叠现,人们好像置身于某些电影中的某些镜头画面。
天若有情天亦老。“咔嚓”一声,闪电利剑般地劈了下来,狂风骤起,聚集了一天的乌云终于发泄出它的淫威——下雨了,还夹着雪。好厉害的倒春寒!
凄冷的大街上,阒寂无人。雨雪肆虐中,黝黑的大巴山越发显得巍峨峥嵘。几十个知青顶风冒雪,踉踉跄跄,相互搀扶着返回招待所,夜空中回荡着他们撕心裂肺的嚎叫:
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
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
杀了我一个,自有后来人!
……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你有方向,
黑夜里想你心里明。
……
《巴山壮歌》七、春寒料峭
上一页
下一页
上一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