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六、山雨欲来
发布时间:
2020-01-11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六、山雨欲来
下午二时左右。
南溪中学是全县唯一的完全中学。整齐的校舍,标准的田径场,罗马风格的大会堂里居然还设有乐池。总之,它的建筑设施不仅一墙之隔的县党校望尘莫及,连县委大院在它面前也自惭形秽。当时的南溪县,平均每个生产队还摊不上一个初中学生,有的地方还在结绳记事,而南溪中学已经拥有一千多名初高中学生。在家里的神龛上还供着“天地君亲师”的山民心中,南溪中学简直是圣人进出的地方。
全校最大的造反组织——“巴山红卫兵”的司令部,就设在原来的校长办公室里,电话、挂钟、沙发、温水瓶,应有尽有,气派至极。
司令部里坐着三个人,两个穿军装的、一个穿警服的。靠着办公桌坐在藤椅上,穿军装却没戴帽徽的,是巴山红卫兵的司令于志建。晃眼一看,他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何立伟,身材长相都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都应该是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但是仔细观察,他的脸上少了些何立伟的坚毅和果断。
于志建出身于小商贩家庭。他继承了父亲的精明和刻苦,以优秀的成绩考入了南溪的最高学府,而且当上了校学生会副主席。文化大革命初期,于志建第一个在校园里贴出《炮轰校党支部》的大字报,遭到了工作组组织的围攻和批判。他没有像胡应程那样在学校坚持斗争,而是选择了外出串联、北上告状的方式,走出了大巴山,来到首都北京,接受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
大山外面的精彩世界让于志建开拓了视野,增长了见识,也挣足了政治资本。当他以“接受过毛主席检阅的红卫兵”身份返回南溪时,南溪的学生领袖已经是非他莫属了。
按理说,在红卫兵运动左右全国的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完全可以成为南溪县第一号风流人物,号令整个南溪。可惜,由于他从北京回来后,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搞学校内部的两派斗争,又囿于红卫兵的纯洁性,没有及时在县城甚至在全县发展壮大自己的组织,而被胡应程占了先机。等他回过神来,大半个南溪已经是东方造反团的天下,他和他的组织只能屈居第二了。
因此,他对胡应程是既佩服又不服气:一个区镇中学校的普通教师,带上这么十几个初中学生,就让南溪红了半边天。这让拥有上千名初高中生的巴山红卫兵的于司令,心里总有些酸溜溜的。
更为重要的是,南溪马上就要进入大联合大夺权,一旦成为事实,南溪的第一把手肯定是胡应程无疑。每想到这些,他常常暗自叹息:“既生于,何生胡!”
然而,“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个崭新的机遇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带来机遇的,就是坐在沙发上那一个穿军装、一个穿警服的不速之客。
听清了两人的来意,于志建的第一感觉是惊愕:南溪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非但没有大局已定,而且马上会天翻地覆。真是“天有不测风雨,人有旦夕祸福”啊!然后,心头涌上一阵惊喜:天赐良机,只要敢于出手,他和他的组织将是这次事变的最大受益者,他将取胡应程而代之,成为南溪第一左派。紧接着,心里隐隐约约地掠过一丝不安:凭着自己在运动初期被学校整材料、挨批斗的经历,他总感到两位来客告诉他的只是冰山一角,而此次事变背后究竟还隐藏着些什么,他一时想不清楚,也不愿或不敢往深处想。
窗外天空惨黄,乱云飞渡。于志建思来想去,依然举棋不定,久久没有对来客作出肯定的答复。
军人看看墙上的挂钟,有些着急了:“于司令,情况你已经清楚,在这选择革命还是反革命的关键时刻,你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时间非常紧迫,如果于司令再不作出明确的答复,我们只好……”
于志建听出了军人话里的潜台词,心里涌起一些不快。他转过头去,冷冷地反问:“是最后通牒吗?”
穿警服的制止住了还想再说的同伴,陪着笑脸说:“于司令不要误会,我们绝没有别的意思。你们是南溪最早造反又最纯洁的革命组织,我们不支持你们还能支持谁呀?革命左派嘛,南溪理应属于你们的,我们无非是想帮助于司令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我们联合起来,相互支持,那南溪的革命形势才真的叫大局已定。张参谋刚才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军人嘛,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命令已经下达,于司令是聪明人,我就不多说了。”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于志建平时最喜欢的诗句涌上了心头,他有些热血沸腾了:文化大革命中,你砸我、我砸你的事情还少吗?多砸一个组织又算得了什么?成者为王败者寇,过去由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曾经坐失良机,这次机会决不能再放过。
“好,我们干!”他猛地站了起来。
成杰和小弟来到南门桥散发《告南溪造反派书》。要离开县城了,应该走得光明磊落,给南溪造反派一个交代,就像当年红军离开南溪一样。
南门桥比以前冷清多了,没有游行,没有演讲,几排大字报栏孤零零地立在街边,很少有人光顾。
看见有人发传单,街上又小热闹了一会儿。虽然读传单的人不多,但是要传单的人还是不少——这些纸是大有用处的。不多一会儿,成杰他们手中的传单就所剩无几了。
忽然,几个小孩欢叫起来:“二主席来啦!二主席来啦!”
一个老军人迈着标准的步伐走了过来,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还打着补丁,虽然没有领章,但军容整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的;一根长长的黑檀木,像步枪似的扛在肩上。他没戴军帽,梳着长长的大披头,再看他的五官长相和嘴边的那颗痣,不知底细的人会吓得一跳:怎么延安时期的毛主席来了?只不过小了个型号。
老军人边走还边唱着当年红军时代动员妇女起来闹革命的歌曲:“从前的姑娘真呀可怜,从小就把脚板缠。大脚板缠个尖尖,好耳朵穿个眼眼。”乐得一群小孩直拍手。
此人就是南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二毛主席”。后来可能是为了避讳,也可能是为了方便,叫成了“二主席”,至于他的真正姓名反倒没几个人知道了。
二主席本来就是南溪人,1932年参加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啃过皮带,吃过草根。红四方面军和中央红军会师后,据说因为长得很像毛泽东,就当上了毛泽东的警卫员。解放战争开始,胡宗南杀进延安。中央直属纵队在撤离延安的途中,曾与胡军相遇。危急中,他替毛泽东挡了一枪。这一挡,不但改变了他的命运,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甚至世界的命运。他头部受了重伤,后来虽然脱离了危险,但也留下了后遗症,头脑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全国解放后他留在北京,也曾经安排过几次职务,但都难以适应,只好长期疗养。据说江青还多次受毛泽东委托去疗养院看望过他。他不愿意再给主席添麻烦,又过不惯北京的生活,就提出申请回南溪老家。
临走前组织上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提出要带走一把手枪。组织上无人敢作主,直接上报给毛泽东。毛泽东想了想,同意给他一把手枪,但叫人把枪机的撞针锉平。回到南溪后,他住进了县城的红军院,因为是单身汉,县里还派人专门照顾他的起居。
虽然他的脑子有时有点犯糊涂,但精神很好,精力也旺盛,无事可干闲得难受,就主动提出去划渡船。
当时南门大桥还没有修建,进出县城全靠一条小木船。二主席当上船工,就立了个规矩:老百姓的过河费免收,反正他也不要工钱;但是,如果船上有了干部模样的人,他就必须付全船人的船钱,按工资级别算,工资越高付的钱越多。二主席的理由很简单:干部就是老百姓的勤务员。掏钱的干部谁也不敢说二话,否则就会被他用篙杆不客气地“请”下船去。后来大桥修好了,自然就不用坐渡船了,南溪的干部们才感觉松了一口气。
谁知道,这二主席好像是专门来和他们过不去似的,缠住他们不放。用二主席的话来说,是“越来越看不惯这些官老爷,比当年的土豪劣绅还土豪劣绅”。于是,他有事没事都挂起驳壳枪,在县城的大小办公室转来转去。凡有看不顺眼的,轻则眼睛一瞪,“《老三篇》学到牛屁股去了吗?《为人民服务》,张思德晓不晓得?南溪挨到的仪陇县人,朱总司令的老乡,我们的班长。别个当年是啷个做的,晓不晓得?”重则冲上去大吼:“主席不是这样说的!”“主席不是这样干的!”如果谁敢顶嘴,他就拔出驳壳枪顶着对方的脑门,“老子枪毙你这个土豪劣绅!”
虽然都知道他的枪打不响,但是就那阵仗,也吓得对方黑汗水直淌。
几次之后,他也知道自己的枪打不响,干脆扔了不要,找来一根结实的黑檀木棍,自称是佘太君的蟠龙拐杖,可以上打皇亲国戚、下打乱朝奸臣,每天提在手上,凡发现有欺压百姓的“土豪劣绅”,他就会拐杖伺候。
县上被他闹怕了,向上面打报告,要求把二主席送回北京。据说中央办公厅转来毛泽东的亲笔批复:如此人实在难办,拟亲来南溪照顾之,如何?从此再没人敢提这个事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外地来串联的红卫兵得知南溪有如此人物,顶礼膜拜地围着二主席讲授“革命传统”。二主席也当仁不让地发表了一些“演讲”。可是,当有人问到有关毛泽东和江青的一些私人问题时,二主席的神色马上严肃起来:“这些都是组织机密,谁也不许打听。”后来,一般的群众集会他不再轻易露面了。
二主席向成杰和小弟要了一张传单,敬了一个军礼,喊道:“红卫兵万岁!造反有理!”然后唱起他永不离口的歌谣,“红旗飘,军号响,英勇的红军打刘湘……”径直走了。
下午三时左右。南溪中学红卫兵总部。
于志建精神抖擞地向各分团宣布:“现在分头进行准备,除进城造舆论的人员,其余战士全部在学校待命,谁都不准随便外出,以防走漏风声。”
与此同时,南溪县公检法的全体干警接到通知:立即到县公安局集中,带上武器。
与此同时,南溪驻军县中队曾一度封存的枪支全部拆封,全部战士领取枪支弹药。
与此同时,东方造反团总部,胡应程放下电话,迷惑不解地问他的副司令:“这个时候,南溪成立什么政法兵团,搞啥子名堂?”
“这不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马上就要大联合大夺权了,人家还不是想摘桃子,分享点胜利果实嘛!”
“要是只想吃桃子,分点给他们就行了。我是担心他们会不会大闹‘蟠桃宴’?大意不得,大意不得!”
“那我们该怎么办?”
“慌什么!”胡应程学起了《平原游击队》的道白,“一个李向阳就把你吓成这样?”
下午四时正。
县委二号会议室,深蓝色大衣拿起了电话下令:“按一号方案行动,立即接管邮电局、报社、广播站,并严密封锁消息。”
与此同时,东方造反团总部的电话猛烈地响起,胡应程条件反射似地抓起了电话,话筒里只传来“嘟嘟——”的声音。他挂上电话重摇,依然只是一片盲音。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他的右眼角轻微地抽动起来。
总部一片寂静,只有桌上的马蹄闹钟在嘀嗒嘀嗒。
终于,他的眼角停止了抽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杀气。他果断地下命令:“立即派人通知全县各大组织的头头到县城集中,有重要事情商量。另外,设法通知我们在县城附近的各分团,做好应变准备,和老保们决一死战!”
“要不要通知何司令他们?”副司令问。
“当然要,叫上他们,马上进城!”
铅云越压越低,天色越来越暗,还不到五点钟,就有了黄昏的样子。
散完手中的传单,成杰和小弟顺着大字报栏边看边走,想找找有什么新消息。几天没进城,大字报还是些老面孔,看来南溪县真的是风平浪静,文化大革命胜利在即了。
一份新贴的《对南溪县目前形势的几点看法》引起了成杰的注意。上面提到“要警惕南溪资产阶级反革命路线的反扑,甚至动用专政工具镇压革命群众。”落款是“一个外地回家探亲的革命群众”。
“危言耸听,神经过敏。这些外地回来的人都认为自己消息灵通,来不来就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成杰心里想。
几个巴山红卫兵的学生,夹着大字报,提着糨糊桶,来到大字报栏前。
因为曾经是并肩战斗的战友,有的还很熟悉,成杰就主动上前打招呼:“你们也来贴大字报?”
对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说话,贴完大字报,旁若无人地离去。
成杰碰了一鼻子灰,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这些家伙,今天又是哪股水发了?爱理不理的。”
再看大字报的标题《东方造反团向何处去?》更是吃惊不小:他在县城里呆了近三个月,对南溪县的文化大革命史可以说了如指掌,当然也知道东方造反团和巴山红卫兵之间的恩恩怨怨。但近段时间不是相处得很好的吗?没有听见发生了什么矛盾呀?
“东方造反团借扩大组织之机,大量收罗地、富、反、坏、右和保皇分子,组织严重不纯!”
“今晚七点钟,我们在县城车场坝召开辩论大会,如果胡应程不敢应战,就自己卷起铺盖滚出县城!”
成杰边读边摇头:“说翻脸就翻脸,火药味还挺浓的!”转念一想:“这年头,群众组织之间经常是狗打亲家母,好不到半上午;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的事多的是。有的还不是提虚劲?要这样、要那样。结果呢,没隔两三天,又团结在一起、战斗在一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闹去吧。正愁闲得无聊,看看热闹也好。”
“成杰哥,你来看这边,啷个又钻出个政法兵团?”小弟在大字报栏的另一头喊。
成杰走过去一看,一排粗暴的墨迹涂在大字报上:“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坚决支持红卫兵小将的革命行动!”再看写标语的两个人,穿着警服,戴着崭新的袖章,血红的,上面印着“政法兵团”。
成杰正找不到出气的对象,随口骂道:“哪里钻出来的?总是哪个裤腰带没栓紧,从裤裆里掉出来的嘛!”
“小伙子,嘴巴干净点。”年轻的干警投过来威胁的眼光。
“看啥子看,不认识吗?我们就是红卫兵小将。人看人,看一眼;狗看人,不转眼。”小弟的嘴巴也不饶人,“你们在别人的大字报上刷标语,破坏四大,你还有理?”
“你——”年轻的干警准备发作,年纪大的干警忙拦住他,“走、走,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干正事要紧。”
“成杰哥,走、走,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喝茶要紧。”小弟学着老干警的腔调,拉着成杰离开。
南溪的酒店饭馆,格局都差不多,分内堂和外堂。外堂宽敞一些,顾客多是急着有事,吃了就走的;内堂较小,有的还高出两步梯坎,取步步高升的意思。堂里有窗和外堂相通,便于客人喊菜,近似城市里的包间。进内堂的人,一要有钱,二要有闲,才能坐在里面慢慢地要酒点菜。
严格意义上讲,南溪城并没有真正的茶馆。所谓的茶馆,都是以卖饮食为主,兼卖几碗茶水。也就是说,如果你闲得无聊,口袋里又能掏出几个钱,就可以在店里的内堂从早晨坐到天黑,不用移步,有吃有喝。
有了这样的优点,它自然成了知青们在县城落脚休息吹牛聊天的最佳去处。如果没有女知青在场,还可以无伤大雅地谈谈女人。说得文绉绉一点,在没有其它文娱场所可去的南溪城,这里就是“知青沙龙”。
老板也特别欢迎这批顾客,哪怕十个知青只泡了两碗茶,他也会笑容满面,因为这意味着将有十个人要在这里吃饭。有了这样的互利,所以,只要店门是开着的,里面一般都坐着知青。
这不,成杰和小弟刚跨进店门,就看见内堂的桌子边已经是知青满座。
万晓春摇着扇子,正说得津津有味:“我们林场的妹崽,真的好得像狗儿的尾巴——不摆了。就说这洗衣服吧,只要她们去洗衣服,就会在楼底下喊:‘楼上的崽儿们,要洗衣服的就甩下来呦!’于是楼上就像天女散花一样飞出一件件衣裤来,她们一边拣起衣服还一边笑。我万半仙到林场一年多了,还从来没有自己洗过衣服,随便塞到哪个盆子里就行了。几天之后,还会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送回来。”
“那你的‘跑马裤’也塞给妹崽们给你洗?”有人装怪。
茶桌边一阵哄笑。
“莫乱开玩笑。成杰、小弟、你们来了。挤一挤,挤一挤。”那时候的青年,谈到性还是很觉尴尬的,万晓春乘机转移了话题。
万晓春高中毕业,1964年到南溪,所在的林场离县城不到十里,这对知青说来,根本不算路程。以前他是逢场必到,现在农闲没事可干,城里又有吹牛打靶提虚劲的地方,所以几乎每天必到。他不住接待站,也不参加任何组织,更不参加任何活动,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自诩是“地地道道的逍遥派”。然而城里造反派的大小事情他好像都知道,发起议论来头头是道。他有时也来接待站走走,喜欢和何立伟“理论理论”。
据说他有个亲戚在中南海当什么“长”,所以消息特别灵通。他经常会透露点“小道消息”“内部消息”什么的,是真是假谁也说不清。然而暴牙巴咬虱子,还真给他咬准了几次,于是慢慢有了“万半仙”的美称。他自己也经常来点“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之类的感叹。
“万半仙,接着吹噻,哪个妹崽给你洗的次数最多?”还有人不依不饶。
“算了,人家小弟还是童子娃儿,不说那些了。我给大家吹点正经的,你们晓不晓得,这米仓山的名字是怎样来的?当年诸葛亮要收复中原,六出祁山,需要大量的粮草。而南溪是连接汉中到成都的必经之地,所以就在这里修了很多仓库,供囤积粮草之用。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堆积粮草的地方叫米仓山了。”
“老掉牙的龙门阵,没意思,还是来点新鲜的吧!”
“透露点最新的‘内部消息’。”
“他晓得啥子‘内部消息’哟,吹的。”
“你小子少来点激将法。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行,内部消息就内部消息。”万晓春呷了两口茶,清清嗓子,摇摇折扇,“听到点风声没有?成都、渝城最近出了布告,宣布了一批反革命组织?”
“我也收到同学的来信,说还抓了不少人。”有人说。
“这么多群众组织,鱼目混珠的肯定有,抓几个有啥子稀奇?”成杰想起胡应程的话。
“没得这样简单,这事是有来头的。听说上个月,就是二月份,中央文革在京西宾馆开会。几个老帅冲了进去,要找陈伯达、江青辩论。说是中央文革误导了文化大革命,把矛头指向了党政军领导,导致了全国的混乱。激动之处,有的说,我跟了毛主席四十多年,现在不跟了;有的拍桌子,硬是把手指骨都拍裂了;还有的放出话,要让枪杆子说话。”
“会有这样的事?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自发动的,敢跟毛主席叫板?你娃吹牛也不打稿子。”
万晓春眼睛一翻,不屑一辩。
“也难说,这半年我得出的经验,小道消息往往不小。”
“本来就有两个司令部嘛,不然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干什么?”
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万半仙,你也掐指算一算,南溪县会不会有反革命组织?会不会抓人?”成杰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关切地问。
万晓春闭上眼睛,装模作样地掐了一阵手指,神秘兮兮地说:“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这天是肯定要变的了,不信看外面。”他指了指着窗外的天空,乌云正从四面向南溪合围。
胡应程、何立伟一行人匆匆地赶来县城。
读完巴山红卫兵的大字报,胡应程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天要塌下来了呢,原来是于志建这小子在放冷箭!”
“都是造反派,有什么话可以商量嘛,何必要这样剑拔弩张的?”秦天笛有些迷惑。
“这小子,自以为翅膀长硬了,想吃独食,如意算盘打得美!”胡应程一语道破。
“怎么钻出来个政法兵团,这两件事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何立伟提醒道。
“管他这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了八个坐一桌,来了十个当五双,这些阵仗又不是没见过。走!先去吃饱肚子,今晚大干一场。心急正好吃西瓜,好久没过辩论的瘾啦!”
曾小川轻轻地拉了拉何立伟:“你明天就要去北京,需要准备的事情还多,我看今天晚上的辩论会你就不要参加了。”
她没有说出心中莫名其妙的预感,但何立伟已经从她眼神里读了出来。他望了望阴沉的天空,平静地说:“我也感到今晚不比平常,正因为这样,我能临阵脱逃吗?”
曾小川矛盾地摇摇头:“有那么多人,又不缺你一个。”
“关键时刻,多个螺蛳多砣肉。放心,天塌不下来的!”
成杰和小弟各要了一碗小面一碗米饭,共计一斤粮票,二角八分钱,凑合着算一顿晚饭。正吃得津津有味,小弟推了推成杰,惊奇地说:“看!那是不是周晋政?”
果然,旁边桌子坐的就是南溪县最大的走资派,南溪县第一书记周晋政。成杰以前只是在批斗会上见过周晋政,但距离远看不清楚,现在算是看清楚“庐山真面目”了:中等身材,穿着一件黑色对襟棉袄,比平头稍长一点的短发向后梳着,既没有传说中的厉害,也没有批判会上的狼狈,一个普普通通的干部模样。
他俩赶快扒完碗中的饭,凑了过去。
“周——书记。”成杰自己也不清楚,怎么会这样称呼对方。
周晋政慌忙站起来,一边点头一边用山西口音回答:“周晋政,周晋政。红卫兵小将好!”他看了看两人身上的蓝棉袄,学生不像学生,农民不像农民,有些拿不准身份,就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是南溪中学的吗?”
“我们是知识青年。”小弟抢着回答。
“啊,渝城来的,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你们骗来的。”
“我的工作有错误,工作有错误,我接受批判!”
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成杰从小就有些怕“官”,当学生时,见到主任、校长都尽量躲开走。到农村后,看到公社干部笑脸相迎,他已经有些受宠若惊了,今天居然可以和县委书记这样的“大官”平起平坐,扯点把子(吹牛),心里的得意就不用提了。“这文化大革命还真有点过瘾。”他想。
“《红色的南溪》真是你写的?”成杰就是因为中学时读到那篇文章,才萌发了到南溪的念头,但也存有不少疑问,今天终于有机会问个明白了。
“大毒草,该批判!该批判!”周晋政答非所问。
“不准接待站给我们知识青年纸和笔,是不是你下的命令?”小弟插上嘴。
“我早已经靠边站了,哪里还有权力去下什么命令?又有谁会听我的命令?”
这话不假。现在的南溪,谁不高喊打倒周晋政?
菜饭端上来了,一碗米饭一碗肉片汤。
“我自己来,谢谢!这两位红卫兵小将找我谈话,忘了端。对不起!自己来。”
“吃得不错嘛,还有肉。”小弟一伸脖子。
“红卫兵小将,你们也吃吧,我再买。”
“吃你的,我们吃过了。你把我们当成要饭的啦?”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周晋政急忙分辩。
成杰拦住还想开玩笑的小弟,问:“怎么不回家吃饭?”
“今天一天都在接受批判,等会儿还有个批判会,我怕时间来不赢,随便吃点。我得抓紧时间,对不起啦!”周晋政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
他就是曾经一跺脚南溪县都要抖一抖的周晋政,现在南溪最大的走资派?成杰觉得有些迷惑。
小弟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成杰哥,要是周晋政真的就这样倒台了,成了落水狗,好没得趣哟!今后我们斗谁去?”
“我也不知道,等会儿问司令去。”
《巴山壮歌》六、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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