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壮歌》四、三个女孩
发布时间:
2020-01-11
来源:
一蓑客专栏
作者:
贺岩

四、三个女孩
“快点,要好快?官没当几天,官腔倒学得快。站着说话不腰痛,姑奶奶从早忙到现在,水都没喝上一口,好话都没听到一句,还嫌慢了。慢了你自己来!”
离油印室还有几十步远,小弟就听见里面抛出钢球碰撞似的吼声,他一惊:“不晓得今天又是哪个被‘雷鸡婆’‘鸡’血淋头了!”于是忙把笑脸挂出来,人未进门就甜甜地叫了一声:“雷姐姐——”
“姐姐个屁!你这个小屁巴虫,也是来催命的,是不是?”雷家敏满脸通红,袖子挽得高高,露出两截棒槌似的胳膊,一边飞快地推动滚筒,一边滔滔不绝地骂人。
雷家敏的父亲是挖煤工,母亲长期生病在家,弟妹又多。为了给父母分忧,她每天放学后就跟着男孩子们去矿上捡煤块。矸石车一推出洞口,满脸煤灰的孩子们叫喊着一拥而上,边跟着车跑,边抓上面的煤块。倾倒矸石了,呛人的煤尘还没有散尽,孩子们就舍生忘死地冲上去,尽力刨出一堆矸石,然后再慢慢择选。有的还把矸石背到山脚的溪沟里,用水淘出几块煤来。为了抢一块煤,争吵打架是家常便饭。为此,雷家敏骂没少受,打没少挨。几年下来,她练出了一张嘴,练出了一身力气,也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骂起人来没商量,疼起人来也容不得你商量。
在林场干活,她就喜欢和男知青拼着干,男知青背多少,她绝不少背一两。男知青砍树她砍树,男知青烧山她烧山。耕田耙地,历来是男人的专利,她却偏要破这个例,几次在田里被牛拖成“泥滚牛”,最后还是真牛被她这条假牛制服了。总之,凡是别人认为做不了的事,她就偏要试试。
刚到南溪那天,知青们在区公所里等各林场来接人。正逢赶场,街市上人头攒动。新来乍到,免不了要到处看看热闹——当然,把他们当热闹看的人更多。最招人现眼的是满街的背篼,几乎是男男女女每人背上都有。背篼的底部仅两巴掌大小,口部却大如谷箩,像朝天竖起的大喇叭。大家纷纷猜测,这种自己即将使用的劳动工具背在背上会是什么滋味?
大巴山山高坡陡,道路崎岖。攀岩越坎,有的地段须手脚并用才过得去。所以物资运输主要靠背,当地百姓也发明了一整套背运工具。这些工具主要分为两大类:背篼和背架。背篼又分为撒背、夹背、花篮背:撒背的口部像大喇叭,是大巴山最有代表性也最常见的背运工具;夹背的口稍小一些,里面多了篾片编的夹层,装米装面也不会撒漏;花篮背与夹背相反,编得很稀,用来背松抛的东西。背架又分为一般背架和二架子,多用于背运一些不好装背篼的物资。长途贩运一般多用二架子,据说“背二哥”因此得名。辅助工具还有背搭和打杵子。背搭用棕片缝成,它的作用是减轻背系背篼对肩和背的压力,使人能用整个身子去承受载物的重量。打杵子是丁字型的木架,便于三步一歇气时支撑背篼和背架。二架子用的打杵子也叫单鞭,是一根直的木棍。
恰好区公所的石阶上靠着几背码满盐包的背篼和背架,主人可能是“打尖”(吃饭)去了。几个知青围着它们研究了半天,心痒痒、肩也痒痒。
一个身体健壮男知青活动活动筋骨,招呼同伴:“帮帮忙,我来试试。”背架从来没见过,不敢碰,他选择了不太陌生的背篼。他靠上背篼,两肩挎好背系,在同伴的帮助下试着站起来。没有背过这种背篼的人不知道它的厉害,它不像渝城郊区农民背的背篼,重心在背上和屁股上。它的重心是在头顶上的,而且重量一般在二百斤左右,稍不注意,就会连货带背篼从头顶上翻下来。男知青刚一用力,背篼就开始往前栽,吓得他连声惊叫:“快掌到!快掌到!”
大家无不伸颈咂舌,没有谁再敢碰这个“怪物”了。
谁知雷家敏竟站了出来,一捋衣袖,“我就不信这个邪!”大伙儿还没来得及劝止,她已经挎好了背系。
“慢点!”
“小心!”
她憋足一口气,两手按着石阶,两腿慢慢地向上用力。一寸,二寸,三寸……她的脸开始胀红,牙关越咬越紧。几个男知青赶快去扶背篼。她终于站直了腿——虽然闪个不停,挺起了腰,对扶着背篼的男知青大喝了一声:“松手!”沉重的背篼摇晃了几下,终于稳住了,四周响起一片掌声。
经常自诩“脑袋掉了碗大个疤”的刘强站在雷家敏旁边,半弯着腰,一边慌忙不迭地翻着油印纸,一边陪笑脸说好话:“借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来催你噻,这是司令临走时的命令。算我错了,好不好?就算我是来帮忙的,你是先人板板(祖宗牌位),好不好?”
小弟听得有些莫名其妙。从他认识刘强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候多的是,就没有看见刘强怕过谁。怎么一碰上雷家敏,人都矮了半截,啥子性格都没有了?别人问起,他还笑嘻嘻地说:“这叫山不和水斗,男不和女斗,懂不懂?”小弟真的不懂,在林场的时候,就没见他让过哪个女生半点。可能还是何立伟说得有点道理:“这叫一个狗儿服一个夹夹。”
何立伟的话一点不冤枉他。刘强这辈子没有怕过谁,更不用说怕女人了。他一听到娇滴滴的声音心就烦,所以他对女孩子从来没好声气。当然女孩子见到他也都避而远之,谁都不愿意和他多接触。但自从见到雷家敏,他突然有了耳目一新的感觉:他天不怕地不怕,雷家敏是神不怕鬼不怕;他骂人像买田,雷家敏是吵架如过年。一接上火,真如同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开始时两人还只是针尖对麦芒,斗斗嘴劲解解馋;慢慢地,争吵成了必修课,一天不吵心里就像少了点什么。
当然,争吵得越多,他甘拜下风的时候也越多:他只精通“国骂”,而初中毕业的雷家敏除了“国骂”,偶尔会冒出几句“洋骂”,骂得他只能望“洋”兴叹,但依然心安理得、甘之如饴;如果还能挨上几拳几脚尖,他更会兴奋得乐不可支。明天组织就要解散了,以后挨骂挨打的机会可能就没有了,他觉得身子都被掏空了一半。所以借催《告南溪造反派书》为由来到油印室,想找个机会探探雷家敏的虚实,看她愿不愿留在县城。谁知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雷家敏一阵劈头盖脑,他只得赶快下矮桩(示弱)。
“谁是你的先人板板,倒了八辈子霉!快点翻!”雷家敏笑骂道。
看见雷家敏笑了,小弟知道暴风雨已经过去,才把何立伟交代的话说出来。
“司令不是去北京了?”刘强问。
“人太多,没赶上班车,明天再走。”
“有我在,绝对误不了事。”雷家敏没有再发牢骚,手中的滚筒滚得更快了,头上很快渗出了汗珠,“给我擦擦头上的汗,眼睛都快要看不见了,我两手不空。”
刘强赶快到处找纸。
“谁要你的。小弟,右边衣兜里的手绢,帮我摸出来。”
刘强对着小弟扮了个鬼脸:“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话音未落,屁股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几脚。他像被马蜂蜇了般地嚎叫起来:“唉哟!不是马腿是人腿!该挨踢!姑奶奶饶命!”他边跳边躲,样子狼狈不堪。
小弟生怕事情闹不大,兴奋地叫道:“要钱不要钱,圈子要扯圆。大家让开点,看麻哥和雷姐表演造反舞,‘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要是革命就跟着毛主席,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油印室里一阵哄笑。雷家敏停住了追打。
“咦,怎么没看到我们的理论专家呢?”刘强赶快找梯子下台。
“曾大小姐啊?一定又是在写什么。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写东西,也不晓得累。”雷家敏也趁机收场。
雷家敏猜得没错,此时的曾小川正把铺板当桌子,打开日记本,准备记点什么,这是从学生时代就养成的习惯。该走的人都走了,空荡荡的大屋子里就她一人。两个多月的风风火火,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寂寞和冷清,也让她有了整理思绪的机会。
那天在安办参加批斗会后,她竟鬼使神差地留在了县城,而且还没日没夜地跟着干上了。是哪根神经错了位?自己还是曾小川吗?
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渝城大学的历史教授。聪明伶俐的她从小就喜欢栽在父亲的书房里,捧着大本大本的书看得津津有味。眼镜的度数越来越深,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父亲见惯不怪,反而给她写了一条座右铭:“敏于行而讷于言。”
在学校,她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考上高中。她没有半点怀疑和抱怨——父亲也劝她不要想得太多,凡事听其自然——反而认为这是命运对她的青睐,毅然选定了上山下乡的道路。父亲没怎么反对,还自我解嘲说,这辈子没有什么可以送她的,这次选择的权利,权当父亲送给女儿的成人礼物吧。
离开家时,家里的东西她都没要,单单拿走了父亲书桌上《思想者》的雕像。
在林场,因为身体瘦小,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有一次不小心,真的差点被风刮下山坡。同学们因此给她编了顺口溜:“曾小川呀曾小川,大风吹来打偏偏。”但她挺住了,不管重活脏活都抢着干,弱小身体显示出超常的力量,让身体强壮的男同学也瞠目结舌。一年后,她被选为劳动标兵,出席了县先代会。
空闲时她不是看书就是写日记,一年多时间里,说话的次数掰着指头都数得清。她特别喜欢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时常一个人对着清风白云吟诵:“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凭着对历史的敏感,她直觉到一次伟大的历史变革即将来临,而伟大的时代一定会造就伟大的人物,她为自己赶上了这伟大而欢欣鼓舞。可是父亲来信警告她:“切莫轻举妄动!”她又犹豫了。
批斗会上,好像冥冥之中有谁推了她一下,她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发出了埋藏已久的呐喊,震惊了会场,也震惊了自己。
日记本上留下娟秀的字迹:“但是真正让我下决心留下来的是当天晚上的辩论会……”
那天晚上,就在这间屋子里,百十个知青挤在一起,争论着造反团今后斗争的大方向。屋外虽是寒风凛冽,屋内激烈的争论,再加上一盆熊熊的杠炭火,倒是热气腾腾。
“来南溪一年多了,天天脸朝黄土背朝天,背着太阳过山。脚磨破了皮,手打起了茧。一天三顿包谷羹羹加洋芋砣砣,一个月连肉腥腥都闻不到一点,这就叫上山下乡干革命?”
“上山下乡本来就是为了‘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吃点苦算什么?贫下中农做得到的我们也做得到。”
“苦一点还是小事,我们林场是个拉屎都不生蛆的地方,不要说树,煮饭烧火的柴都成问题,这样的林场会有啥子前途?”
“我们林场全劳动力每天7个工分,知青一般只评5分。10个工分才3角2分钱,我们干一天才有1角6分钱。一年到头一天不耍,累死累活还攒不到60块钱。这点钱买谷子都不够,一年做到头每个人分不到一分钱不说,还要倒补生活费。这就是我们的前途,‘年终结算,补一串串(钱)’?”
“我们到南溪来究竟是干什么的?就算有吃有穿,我们的前途在哪里?就这样修理地球,那和农民有啥子区别?新式农民的新又体现在哪里?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把知识把文化献给山区。可是来了快两年了,我辛辛苦苦带来的一大箱书,除了揩屁股就没有派上点用场。难道这就是我们的青春?这就是我们的理想?”
“毛主席说:‘哪里有剥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和斗争。’孙聪他们的做法也有道理,事实证明我们是被骗的,社办林场就是迫害知青的地狱,所以我们要砸烂社办场,回城闹革命!”
“对!砸烂社办场,回城闹革命!”
“听说别的县,知青都回去得差不多了。”
“我的同学来信说,他们县的知青都走光了!”
我望嘉陵江,
江水明又亮。
两岸高楼接蓝天,
鱼儿逐波浪。
啊!
长桥跨江上,
鹅岭欲飞翔。
列车奔驰轮船跑,
汽笛一声报客到!
会场里不知是谁先哼出这思念的歌声。歌声迅速蔓延开来,最后成了全体知青的大合唱,浓浓的思乡之情弥漫在空气中。
对这些远离家乡一两年的年轻人来说,回城回家是多么诱人的字眼!那里有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有他们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有他们的同学和师长,有他们牵肠挂肚的父母姊妹。过去回家只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上面明文规定,知青不能探亲,凡私自回家探亲的一律按“逃兵”处理。现在天王老子不管,抬脚就可以走,谁不想回家?加之会场特有气氛的感染,使得回城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有的开始相互约定回城时间,有的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走。
眼看有散伙的危险,刘强有些急了,想站起来吼几句,一看何立伟坐着稳如泰山,秦天笛还在轻松地吹口哨,他把要吼的话又咽下喉咙。
窗外北风正紧,寒气逼人,兴奋终于燃烧殆尽,会场慢慢恢复平静。
“听说孙聪他们把李安贵围攻了半天,啥子问题都没解决,最后还是自己掏腰包回渝城的。”
“回去后又怎么办呢?”
“找市安办,要他们重新安排工作!”
“说得轻巧,拈根灯草,可能吗?”
“把林场砸了,住哪里呢?”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声又大起来,房子里乱成一团。
曾小川瞟了一眼何立伟:“司令有何高见?”
“对!听听司令的。”有人附和。
何立伟看大家的意见都说得差不多了,习惯性地搓搓手:“有点想法,还不成熟,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说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我们造反的目的是什么?就是要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就是要坚持上山下乡、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大方向。
“也许大家还记得,当我们还戴着红领巾的时候,《中国少年先锋报》发起了一次讨论:你是愿意早生二十年还是晚生二十年?结果多数同学都选择了愿意早生二十年。因为那样我们就可以跟着毛主席爬雪山、过草地,可以去赶走日本帝国主义,可以去消灭蒋家王朝,可以在朝鲜战场上和美帝国主义一决高低!可惜我们没能赶上那些英雄辈出的时代,不能圆我们的英雄梦。后来出了向秀丽,出了刘文学,出了雷锋王杰欧阳海,可是我们又缺少能成为他们的机遇。终于,董加耕、邢燕子为我们开辟出了一条革命化的新路:到农村去,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完成革命先烈的未竟事业,为实现共产主义贡献我们的热血和青春!
“我知道,为了实现这一远大的理想,在座的同学们有的放弃了学业,有的放弃了留城工作的机会,有的还不惜和父母决裂,选择了来大巴山深处的南溪县。我们都应该还记得当初的誓言:一辈子扎根山区!如果我们现在回城市,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岂不是让当初嘲笑我们的人看笑话吗?
“是的,我们是受了迫害,我们应该造反。但是,既然上山下乡的大方向没错,错的就应该是具体的执行者,就是南溪的地下黑司令部。现在最希望我们回城的就是他们,我们一走,谁还会来清算他们的反革命罪行?所以,我们绝不能上他们的当!再说,中央要求我们就地闹革命,南溪的无产阶级造反派也需要我们的支持,在这两个司令部两条路线决战的关键时刻,我们离开南溪,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所以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能回城市,也不能散伙回林场。
“社办场该不该砸,我看现在还不是讨论的时候。也许条件好的可以保存,条件差的就该砸掉,不能一概而论。这些应该放到文化大革命后期再说,否则会偏离斗争的大方向。‘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们不能因为知青的问题干扰了毛主席的整个战略部署。
“当然,我也是知青,我也有父母,我也想回渝城,这个问题也不难解决。我们一千多知青可以分期分批地回去,了却思念之情。但是我们还是要回来,因为我们的阵地在南溪,我们的根在南溪。”
何立伟用火钳从火盆里夹起一根燃得通红的木炭,放在地上,“大家看,这根杠炭能燃得通红,是因为它在火盆里。我现在把它夹出来放在地上,它很快就会发白变冷。我们的处境就像一堆杠炭,如果团结在一起,就能燃成熊熊烈火;如果分散,就会一个个地悄然熄灭。我们只能选择前者!”
“他的声音,他的雄辩,他的姿态,征服了会场,也征服了我……”曾小川停住了笔,对着日记本上的最后一句话皱起眉头,“‘征服了我’,啥意思?我曾小川是这样容易征服的吗?自甘堕落!岂不让他太得意?”
“这种征服不是那种征服,想到哪里去了?”她想把“征服”一词删去,犹豫了很久还是没下笔,只是在“征服”下打了一个问号。
昨天决定去北京的人选,她原本很想毛遂自荐。听说路上交通拥挤,她心里暗暗高兴,甚至幻想出现保尔和丽达挤火车,同躺一卧铺的场面。可是何立伟一点到她的名,不愿去的理由一个接一个地从她口里蹦出来,何立伟也就作罢了。当时她真想把自己说出的理由一个个地吞回去,但怎么也开不了口。
“我是怎么了,近来老是心口不一?我和他之间不就是战友吗?工作就是工作嘛!”
“反正现在他已经走了,没去也好,省心,让两个笨狗熊出去受点活罪!我明天回林场去。”
日记写不下去了。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那个青,米仓那个山上飘彩云……”随着优美的歌声,马爱南轻风似地飘了进来。
“哈哈!坦白交代,一个人躲在屋里干什么?”她的声音也像在歌唱。
身材苗条的马爱南,很会收拾打扮,不管什么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会有说不出的韵味和美感。眼前的她,本来肥大的军装不知怎么被弄得巴巴实实,裹得身体凹凸分明。军帽下露出一双小辫,还用彩带扎成了蝴蝶结;随着小辫的跳动,两只蝴蝶也扑打着翅膀,翩翩欲飞。加上瓜子脸、大眼睛,浑身散发着少女的活力与青春,活脱脱一个女文艺战士。
“写日记呗。”曾小川下意识地合上了日记本。
“嘘——没秘密藏什么藏?把日记本给我看,哈!怎么脸都红了啊?莫非……”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我怎么了啊?本姑娘敢作敢当,不像有的人,小曲好唱口难开,哈哈……”
“越来越疯了。哎,刚才我看见有个人过去了。”曾小川反守为攻。
“关我屁事。”
“那人哪,提着一把二胡。”
“是秦天笛?”
“没看清楚。”曾小川故意卖关子。
“快告诉我,他去哪里了?啊,我的好小川,求求你啦!”
“还用得着问我吗?自己找去。”
“嘿,我知道了!”马爱南声音还在房里,人已经飞了出去。
马爱南原名马雯雯,她来南溪很有些戏剧性。
她生性活泼,能歌善舞,卧室里贴的都是郭兰英、王昆、马玉涛的剧照,梦想有一天能像她们一样,唱遍神州大地。初中毕业,学校推荐她去考歌舞团,她正在积极做准备。
一天,同班好友来找她,要她陪着去听一个报告会。会上讲到了大巴山,讲到了原始森林,讲到了传奇的红军故事。她听得如痴如醉,手舞脚蹈。结果本来打算去的好友退却了,她却鬼迷心窍地下决心要去南溪“大山当舞台,清风作和声”。
马爱南很早就没了父亲,是当医生的母亲独自把她养大,爱她如掌上明珠。得知女儿要去南溪,母亲坚决不同意。任凭马爱南软磨硬抗,鼻涕眼泪加撒娇,母亲就是不松口。于是马爱南不再闹了。母亲以为女儿已经回心转意,非常高兴,还给她买了好多衣服。
没想到几天后,“上山下乡光荣”的大红喜报敲锣打鼓地送到了家门口。原来,马爱南见说服不了母亲,就自己偷着去把户口下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母亲也没辙了,只好答应让她“去疯两年”,再想法把她弄回来。
更让她兴奋不已的是,鉴于她主动上山下乡干革命,学校批准她“火线入团”,她戴上了梦寐以求的金光闪闪的团徽。
离别之时,火车缓缓启动,月台上的父母们眼睛开始湿润。她却兴高采烈地带头唱起了《共青团员之歌》
……
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
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
再见吧!妈妈。
别难过,别悲伤,
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再见吧!亲爱的故乡。
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
……
到南溪才几天,就遇上县里组织宣传队,去专区参加知识青年文艺汇演,马爱南凭着悦耳的歌喉和优美的舞姿毫无争议地入选了。
第一次见到秦天笛,马爱南吃了一惊:好熟悉的一张脸!是在哪里见过的?就在同一瞬间,秦天笛也向她投来惊异的目光。
汇演的压轴节目是南溪知青自己创作的《米仓山赞歌》,马爱南领唱领舞,秦天笛领奏: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青,
青山滴翠真爱人啊,
松涛阵阵唱新歌,
绿水扬波作和声,作和声。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青,
米仓山上飘彩云。
荒山造林、密林伐树,
深山老林换新装,换新装。
米仓山那个高哟米仓山青,
我们给米仓山添新景。
我们胸怀愚公志,
颗颗红心献山区,献山区。
优美的舞姿、激越的歌声激起全场雷鸣般的掌声,演出获得巨大成功。渝城知青慰问团团长、地区专员都登上舞台和她亲切握手。她兴奋不已,当即宣布把自己马雯雯的名字改为马爱南,以表示扎根南溪的决心。
这次知青到县城造反,马爱南本来兴趣不大。经常参加演出,母亲又不时寄钱和粮票来,到南溪一年多,她的确很少吃到苦头,知青的事与她似乎没多大关系。但听说秦天笛去了县城,她立马脚不沾地地赶来了。
出接待站往前走一公里,南溪河在这里拐了个弯,拉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两岸岭峻谷深、松苍柏翠,愈显幽静。河岸斜逸出一尊巨石,宛如聆听天籁的麒麟。对岸石壁高耸,藤蔓悬挂,蓝天、白云、清风、流水,极似舞台的天幕。
秦天笛坐在麒麟巨石上,静气凝神,缓缓地运动琴弓,如泣如诉的二胡声从他细长的指尖滑下来,飞扬出去,又被对面的石壁弹回来,在山谷中久久荡漾。长长的头发像黑色的精灵,随着乐曲跳跃飞舞。
秦天笛的父母都是搞文艺的,他从小受家庭熏陶,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无所不会。1964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父母坚决不让他留在文艺系统,把他送到南溪来当知青。
琴声中,平缓的江水流出山野,淌过平原,不舍昼夜……
一位浑身缟素的少妇,挎着小竹篮,踉踉跄跄来到江边,乌黑的头发更衬出脸色的惨白。
少妇从竹篮里拣出二三样简单的祭品,在江边摆上,点燃一柱香,面朝江水跪下。江风鼓起她的素裙,吹乱她的长发,吞噬了她的低咽和抽泣。
少妇向着江水述说自己的哀怨。她伤心之极,悲痛欲绝,恸哭得在江边昏死过去。
恍惚中,她的丈夫向她走来,还是那么英俊,那么年轻。他们在江边追逐、戏水,然后在江边并排躺下,丈夫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她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雷电交加。幻觉消失,她依然与丈夫阴阳相隔。她绝望了!她愤怒了!她爆发了!她质问苍天,世道为什么这样不平?命运为什么这样作弄人?她抱起卵石,冲向江水,要用自己的身体填平这苦难的深渊!
江水依然流淌着,不舍昼夜,带着人世间的忧愁和哀怨……
终于,最后一个音符融入深谷的潺潺江水,消失了。沉浸在乐曲中的秦天笛这才发现,马爱南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身边,一声不吭,双手支着头,望着江水,美丽的眼睛噙着泪光。
秦天笛突然涌起一阵冲动,伸出一只手,想搂住她的腰。可手到中途,又缩了回去。
两人都没出声,只轻轻地相倚着,闭上眼睛,生怕破坏了这醉人的宁静,连风都是轻轻的。
好久,马爱南睁开眼,望向对面山上的白云深处,“我们林场就在那山顶上。”
秦天笛点点头,“我早就知道了,不然来这里干什么?”
“明天你回哪里?”马爱南很想让秦天笛去自己林场看看。
“两年多没回过家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回渝城看看父母和同学。”
“那我也要回去,我也想妈妈了。”
“好,我们一起走,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回到渝城后,让我先送你回家。”
“好啊,居心叵测!你就不怕我妈用手术刀把你的耳朵割下来?”
“怕什么?割下来了我正好可以留在你家养伤。”
“你无赖!”马爱南伸手要揪秦天笛的耳朵。
“嘘——你看!”秦天笛拦住马爱南的手。
一队健壮的山民从白云里钻了出来。头裹白帕,脚穿草鞋,背着沉重的背篼或背架,提着一根既可以歇气、又可以杵路、还可以打狗的“打杵子”,他们就是名震川陕的“巴山背二哥”。千百年来,就是这些的“背二哥”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背着二三百斤重的货物,顶烈日,冒风霜,穿云雾,蹚急流,成群结队地翻越高峻连绵的山岭,来往于川陕之间,用他们的双肩,背起了这座大巴山。那长声吆吆的《背二歌》,穿山过岭,荡气回肠,完全可以同川江号子媲美。
果然,他们打杵子一靠,支撑起背上的货物,“嗨——”一声长啸,随后,悠长的《背二歌》飘了过来:
这山没得那山高,
看见嫂嫂捡柴烧。
喊你从前跟到我,
柴不捡来水不挑。
秦天笛像是被这优美的山歌迷住了,很久没有出声,直到马爱南推了他一下。
“在想什么嘛?”
“我在想,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要你捡柴,不要你挑水,还不要你买米。”
“你坏!你坏!”马爱南在秦天笛背上擂动粉拳。
《巴山壮歌》四、三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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