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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壮歌》一、县城奇观

《巴山壮歌》一、县城奇观

作者:
贺岩
来源:
一蓑客专栏
2020/01/09
浏览量
【摘要】:
《巴山壮歌》一、县城奇观

  

  

  一、县城奇观

  大巴山,雄踞川陕,连绵千里,群峰踊跃。“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

  公元一九六七年三月,隆冬已过,大巴山主峰米仓山依然残雪覆盖,而山脚的溪流边已是嫩草抽芽、野花含苞了。几条鱼儿跃出水面,溅起团团水波,把晨曦的倒影揉成一把碎金。一只苍鹰在蓝天中悠闲地盘旋。突然,它双翅一收,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坠下来,伸出钢铁般的利爪,猛地扑向潭中的鱼儿……

  三月十二日上午八时。

  “叮——”县武装部尖锐的电话铃声撕破清晨的宁静,值班员赶快拿起电话。一个严厉的声音突入耳膜:“绝密。通知以下同志上午十点正,在二号会议室开紧急会,不得缺席!……”

  很快,县公检法、县中队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

  地处大巴山腹地的南溪县城,被崇山峻岭可怜地挤压在南溪河的一小段河谷里。全城依山而建,房屋多数散落在山坡上,好像是被调皮儿童随意扔抛的积木,杂乱无章。因此当地居民戏称自己的县城是“有城无街”。

  其实仔细观察,全城还是有两条半街。一条沿南溪河弯曲而上,地势稍平,青石铺路,长约半华里,当地人叫它河街,是南溪城的主要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屋大多是穿斗结构,木架青瓦,上下两层。上层住家,下层临街面是可以拆装的板门,多为各种店铺。木楼的屋檐长长地逸出,一家挨着一家,组成一道长廊,便于行人遮日挡雨,给人以温馨和安全——当然新修的房屋已经无心考虑这些了。河街到了上游尽头处,倒折向上,爬几十步石梯,就可以看见南溪老城的遗址——城门洞。

  穿过城门洞,就是第二条街——如果也把它算作街的话。顺着它走过去,依次是县中队、公检法、报社、广播站、县人委、县医院等县级机关和单位。然后就是一座公路石桥,桥头往上通往县医院和县武装部,顺着桥过去就是全城唯一与外县相通的巴南公路。如果向下走,到车场坝就与第一条河街相连了。

  河街又分为上下两段。在上下河街的中点,一座石拱大桥横跨南溪河,通向对岸的县中学和县党校。桥的这一头,向上通向县委大院,再和第二条街相接。这两条半街和大桥形成弯弓搭箭之式,箭和弓的交汇之处就是全城最“繁华”的路段——南桥头。

  据说,曾经有个闲人买了个烤饼——当时值五分钱一两粮票,杠炭火烤成,面上有芝麻,里面还夹着肉馅,香得让人直咽口水——从南桥头边吃边走。当然他不能狼吞虎咽,但是也无须像《儒林外史》中的酸秀才那样细嚼慢咽。结果他顺着两条街走了一圈,回到南桥头,手上的烤饼正好吃完。

  面对这么一座僻远、宁静、温馨的小县城,旧时的文人们还能就着地形、捋断胡须讴出“公山几水”的诗句,也算是不辱斯文了。不过,还是民谣唱得更有味:“好个南溪县,走拢才看见。中堂打板子,四门听得见。”既朴实又形象。

  往事越千年。南溪虽然僻而小,然而若论起资历来,有些不可一世的大国连孙子都轮不上:从公元525年置县到如今,南溪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悠久历史。南溪原名烂溪,旧时由于地处僻远、穷山恶水,连接收流放者的资格都没有。传说还有几任县官没到任,不是病死路途就是走到半路就给吓了回去。所以,南溪虽然历史悠久,却既无名人逸事,又少历史掌故,连那些专爱找名山大川修炼的剑仙侠客高僧老道,也没有在这里留下蛛丝马迹。千百年来,南溪就这么寂寞冷清地藏在大巴山中,默默无闻地呆在米仓山下,安安静静地躺在南溪河畔。

  山坡上,阳光下,几个光着屁股的放牛娃正追着一个割青草的小女孩起哄:

  丫头丫头,背个背篼。

  割点草草,喂条牛牛。

  牛牛长大了,把丫头拿去嫁了。

  到了明年,又生个丫头。

  小女孩一点不恼怒,反而咧着嘴笑。童言无忌,他们唱的大概就是勤劳朴实的南溪人千百年的命运轮回吧。

  然而,“人间正道是沧桑”。公元1932年,一支几千人的中国工农红军转战来到大巴山,创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短短两年多时间,根据地发展到二十几个县,红军壮大到近十万人马,组建成为赫赫有名的红四方面军。

  沉默了千百年的南溪一下子爆发出积蓄的能量,成为川陕革命根据地的中心,轰轰烈烈,名震川北。红四方面军的主要领导人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李先念都曾在这南溪河畔饮马歇息,扬鞭启程。有道是“蓄之愈久,其发必速”,当时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南溪县,竟有上万的“背二哥”参加了红军,加上赤卫队、农协会、妇女会、儿童团,可谓家家闹革命、户户有红军,打土豪、分田地、赤化全川,差点把大巴山掀了个底朝天,留下无数令人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

  如今,城门洞顶上还刻有三个红色的大字——“红四门”,洞门两边镌刻着“镰刀割开旧世界,铁锤砸出新乾坤”的对联,洞壁里刻有“打倒刘湘!”“赤化全川!”等口号,落款是“红三十军政治部”。这些都是当年的红四方面军留下来的革命火种。

  令人惊奇的是,从红四方面军撤离南溪到南溪解放,之间十五年时间都是国民党统治,这些红色宣传是怎样得以保存下来的?还真是个谜。

  时间倒流回去一个多月——

  春节将至,今天又正逢场。一大清早,县城周围十里八乡的山民就像无数水珠从大山里渗出来,慢慢聚为缕缕山泉,汇成涓涓细流,再小溪似的汇聚到几条通往县城的大路,最后涌进县城。十点过后,河街就有些水泄不通了。一眼望去,满街都是口大底小的喇叭式背篼和青白二色的布包头,青包头是穿着斜襟衣服的女人,白包头是敞着对襟褂子的汉子。

  毛泽东亲自发动的史无前例——肯定也是史无后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震撼了世界,震撼了神州大地,当然也震撼了巴山蜀水。冲着这“红色革命根据地”的名声,那些坚决要“重走红军路”的红卫兵,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成百上千地涌向南溪。

  也许是有红军的遗传基因,文化大革命风暴一起,平静了三十多年的僻远小城再次波澜壮阔起来。加上外地来“朝圣”的红卫兵小将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使得这里的革命形势更加如火如荼,凡是大城市能见到的造反方式这里都不缺,只是规模小得多。像“坐土飞机”、戴高帽子游街之类,不但不用学,甚至可以输出“专利”——当年闹红军就这么干过。

  所以,今天的南溪城不但赶场热闹,其它的热闹也不少:广播里反复播放着号角般的毛主席语录歌“造反有理!造反有理!”满街的大字报大标语,最醒目的字眼不是“砸烂”就是“火烧”;外地串联的红卫兵三五个一群、七八人一队,扬着战旗、背着背包,来的来、去的去;街头巷尾到处可见有人挥动着“红宝书”,在人群的包围中作慷慨激昂的讲演,口号声叫卖声与牲畜的嘶叫声搅成一团。还有那漫天飞舞的花花绿绿的传单,让孩子们兴奋得手舞足蹈,又喊又抢,有的还争得打起架来。

  又有一群农民的游行队伍从狭窄的街道挤过来,男女老少二十多人,敲着锣鼓、打着国旗,前面押着个戴高帽子的“走资派”——可能是大队书记或者生产队长。还有几个“陪游”,口里衔着稻草,挂在脖子的吊牌上分别写着“保皇狗”“变色龙”“小爬虫”等,让人感觉好像是来到了动物园。游行呼喊的口号,除了全国通用的,还有不少具有南溪的地方特色:

  “某某是个牙膏型,挤一下,来丁丁(一点儿)!”

  “某某是个核桃型,不敲不打吃不成!”

  “某某臭不可闻,拉去喂狗,狗都不吃!”

  “某某罪该万死,死了活该,不买棺材,拉去活埋!”

  虽然这场面让人感觉有点不伦不类,但游行者态度之庄重,让旁观者无不肃然起敬。不能不感叹,这的确是一场广泛而深入的大革命,人民群众真正地发动起来了!

  上午十一点钟左右,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南门桥一带更是人满为患,赶场的人比肩接踵,只能缓缓地向前挪动。

  “啷个不动了嗳!”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背篼。

  “恁个多人围起,抵死了,走不动。”

  “又是啥子西洋把戏嘛?”

  “南门桥扯起一幅白布包单,高头(上面)还有字。”

  准确地说,挂在南门桥头的不是包单,而是一床可以两面使用的白布被套。拆开以后有两米多宽、三米多长,雪白发亮,挂在桥头特别显眼。白布的四角被麻绳紧紧地系着,江风鼓动,像一挂白帆,还不时发出“嘭嘭”的响声,好似战鼓擂鸣。

  看稀奇赶热闹是人的天性,文化大革命又是新生事物层出不穷的时候,桥头周围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人们停住了脚步,连做买卖的都停止了吆喝,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这幅白布,希望能看出点什么名堂来。

  “哟!高头密密麻麻都是字。”有人像发现了新大陆。

  “写的啥子?”

  “不晓得,我又不认得字。”

  “念一念,念一念。”

  “对头,哪个念一下!”后面的也喊。

  “我来!”一个成都来的红卫兵自告奋勇地站上阶石,用手中的旗杆指着白布上的字,大声地读起来:

  最高指示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严正声明

  我们是渝城的知识青年。为了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上山下乡的号召,我们告别家乡,告别父母,不远千里来到南溪干革命,在广阔天地炼红心。

  但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极力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他们政治上迫害我们,经济上折磨我们,生活上摧残我们,造成“地狱十八层,知青最下层”的现实,其罪行罄竹难书!

  他们犯下了滔天罪行,还想封住我们的口,不许我们说话。刘少奇就公开对知识青年兜售他“明哲保身,少说为佳”的资产阶级处事哲学,要我们“到乡下,即使不好,两三年内也要少提意见,甚至不提意见”。妄图捆住我们的手脚,扼杀我们的造反精神,把我们变成政治上的庸人,成为他复辟资本主义的“驯服工具”,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

  这次我们利用农闲时间来县城参加文化大革命,造刘少奇的反,造南溪走资派的反,这是毛主席赋予我们的权利!是党中央赋予我们的权利!但是南溪走资派秉承刘少奇的旨意,对我们这一革命行动怕得要死、恨得要命。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通知接待站不准接待知识青年,不准我们领取写大字报的笔墨纸张,想把我们赶出县城,置之死地而后快!

  为了抗议反击南溪走资派对我们的迫害,我们用自己的被盖写下了这份《严正声明》,表明我们与南溪走资派血战到底的气概和决心。我们正告南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南溪我们来定了,谁也不能剥夺我们“四大”的权利!没有纸我们有被套,墨写完了我们还有鲜血,不达到目的我们誓不收兵!

  我们也呼吁:南溪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共同击退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疯狂反扑!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渝城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联合造反指挥部

  一九六七年一月三日

  此大字报保留七天,谁敢破坏,以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论处!砸烂狗头,决不留情!

  读完听完,人群中发出阵阵嘘叹:

  “啥子是知识青年哟?”

  “就是从大城市来的那些学生娃儿。”

  “恁个好一块布,可惜了嘛!”

  “人家这叫有造反精神。”

  不要责怪多数人对“大字报”上面的内容只能是雾里看花,不明就里,因为上山下乡知识青年是一个当时鲜为人知、几年后无人不知、将来只有历史才知的称谓。

  人们围着这幅奇特的大字报议论纷纷、评头论足,谁都没注意到桥边不远处站着的三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他们正是这幅奇特大字报的创作者,渝城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联合造反指挥部的主要成员。

  位居中间正在小声说话的,是指挥部的司令,叫何立伟。他身材魁梧,两道剑眉透出果敢坚毅,颇有军人气质。他的父亲确系军人,打过不少仗,主要是和日本人打,可惜穿的是国民党军装。

  左边长着一身蛮肉的知青,大名刘强,因为脸上有几颗天花遗痕,大家都叫他“麻哥”,现在是指挥部的副司令。

  站在右边的知青叫秦天笛,名字特别,衣着也有些与众不同。他身穿湖蓝色的长大衣,身体修长,一张生动的脸,长长的黑发差点齐肩,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右脚尖有节奏地在地上点动,嘴里不时嘬出几声轻轻的口哨,好像是在给说话的何立伟伴奏。他也是指挥部的副司令,负责宣传工作。

  看着桥头的热闹场面,何立伟的脸上露出微笑,轻轻地吐了口气:“师出有名,舆论为先。管他支持还是反对,有人围观就是好事,我们这着棋算是下对了。”

  秦天笛又嘬了声口哨,算是回答。

  刘强把十个指头压得“嚓嚓”直响,兴奋地说:“有着!”

  一个男知青从人群中挤过来,他就是成杰,已经十七岁,依然瘦小,马鬃般的黑发下藏着一对深陷的眼睛,身上裹着湖蓝色的棉袄。

  “成功了!成功了!”成杰兴奋地对三人说。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老虎不发威,当你是病猫。以守为攻,哀兵必胜!全国有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我们南溪也有第一幅白布包单大字报,绝对的壮举!”何立伟略带得意地说。

  刘麻儿拍拍成杰的头,“小家伙,可惜了你的铺盖。”

  “没关系,先和别人挤两天,以后洗干净了照样用。”

  看到眼前的轰动效果,何立伟踌躇满志地说:“这边的锣鼓响了,那边的戏也该上场了。走,转移阵地,炮轰县安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