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浩的前世今生
发布时间:
2020-01-09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张川耀
下

重庆南岸的下浩,拥有独特的地理环境、悠久的文化传承,经过湖广填四川大迁徙、清末民初开埠热和抗日战争举国内迁三次发展大机遇,一次比一次兴旺繁荣,留下了许许多多令人眷恋的文化遗存。
可惜,解放后的下浩,在反封建破迷信和经济发展中,其文化遗存、名胜古迹乃至历史街区,两度遭到重大毁灭性重挫。所以说,世间任何事物都脫离不了两重性,社会革旧鼎新与前进发展是好事,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但往往也不可避免地吞蚀抹杀着曾经的文明。
我是在重庆南岸下浩葡萄院街孵出的一只小鸟,承下浩这方水土滋养,羽翼丰满后飞向外面的世界,历经风雨磨砺,努力奋斗博击。但无论何时、身居何地,我都忘不了自己的根,总是隔三差五飞回养育我的原乡,时刻关注着它的兴衰变化。
往事如烟,旧情难忘。近年来,不时在报刊及网络上看了不少写下浩的文章,总感到不是支离破碎就是荒腔走板,还没有一篇系统详实介绍下浩本来面目的文章。时下下浩被炒得很热,关注的人越来越多。恰好,我正在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吐槽反刍”,为此特地从中把“回望下浩”这一章节抽出来稍作补充拓展,独立成篇发于网上,与关心关注下浩的朋友们分享。
为何名“下浩”
下浩始称“龙门浩”。《说文解字》和《康熙字典》中说“浩”者从水、势大,“浩梁”乃分水之巨石也,向外系水流主泾,向内是泊船良港。下浩得名于在长江主流水泾上,顺江卧着两条巨大的龙形礁石,上溯盐店湾,下至野猫溪,逶迤数公里,在天造地设的龙口相对处,有船舶进出仅只五六丈宽的天然谿口,古人敬为“龙门”。
你知道渝中区长江边那个“望龙门”的来历吗?我告诉你,那不是一个城门的名字,而是从那里正好“望”到南岸下浩这气势恢宏、险峻无比的“龙门”。
每逢月圆,月影入水,波光粼粼,子夜月华当空,巧居龙口,美轮美奂,恰如二龙戏珠,被文人墨客誉为“龙门皓月”,历代赞颂的诗词歌赋不胜枚举,故此名扬。
“龙门浩”既然是天然良港,自然日趋兴旺发达,迅速向周边扩展。为了准确标注地名,就把新兴崛起的上浩称为上龙门浩,简称上浩或上新街;而原来的老“龙门浩”,则改称下龙门浩,简称下浩。
在“以水为路”的岁月,下浩浩梁的纤夫魅力独具。我孩提时代常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坐在岸边看扯船仔(纤夫)与惊涛骇浪搏击,齐心合力把一艘艘重载船舶从激流中拉进浩梁。时间虽然过去了六十多年,我还依稀记得几句纤夫号子:
肩扯纤藤脚蹬沙,为儿为女把船拉。
酷暑顶着太阳晒,寒风吹得手脚麻。
昨天关饷把家还,抱着婆娘亲一晚。
今朝拉纤脚无力,重载船儿咋过滩。
码头餐饮客栈荟萃,是信息交流、文化聚集、工商贸易、生产加工、仓储运输的主要途径和地域。下龙门浩码头历史悠久、开埠早,对重庆的码头、袍哥文化的形成、崛起和发展,曾经发挥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1891年重庆正式开埠,当时外囯人被清廷限制在南岸海棠溪至弹子石沿江一带,于是美、英、法、德、意、日、瑞典等外国列强纷纷在临江港口码头设海关、圈租界、办洋行、建军营、开酒吧。
下浩水陆交通便利,在洋“买办”的策划引领下,安达森、立德乐、卜内门、永兴、白理等经营进出口商品和航运、仓储、物流的洋行比赛着圈地、建房、挂牌开张,南岸沿江游弋和停靠的全是帝国主义的军舰和货运蒸汽小火轮。
1893年,英商立德乐不仅在下浩觉林寺组织猪鬃生产、大慈寺煤炭采掘,还兴办“重庆信局”,发行了以觉林寺报恩塔为背景图案的三个版别邮票,这也是重庆地标性建筑首次登上邮票版面。1942年底,宋美龄出访美国,赠送给罗斯福总统的邮册中,就有这极其珍贵的下浩觉林寺报恩塔邮票。

觉林寺报恩塔邮票
由于进出浩梁的“龙门”狭窄,吃水深度不够,不是汛期机动轮船开不进来。毎当非动力大小船只惊心动魄地从湍急、漩涡成串的长江主流拐进浩梁,其危险程度令人胆颤,而船工和纤夫们高超的驾驭技术也着实让人佩服感叹。
船进浩梁,货物卸载,乘客登岸,数十条水上人家的篷篷船鳞次栉比一线排开,一帘飞瀑直落江边深潭。从热闹非凡的水码头起坡,踏上石梯登上门朝街,经熊习基家棺材铺上行,过永兴洋行、董家桥,进入下浩正街,一条宽阔的青石板大道穿街而过,上茶亭街、莲花山、聚源桥、一碗水,爬清水溪、张家坡,到汪山(黄山,上世纪六十年代后统称南山)——这是自清初开始湖广填四川后,联湖广、下川东“行脚起旱”的茶马古道。
在素有“南陲屏障、山城花冠”的黄山,林木掩隐深处有蒋介石官邸、军委侍从室、国民政府抗战军事指挥中心,有张治中、何应钦、孔二小姐和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等名人旧居。有好事者在清水溪“一碗水”旁刻了一首不太清晰、据说是冯玉祥作的丘八诗《觐见》:
天子召见上黄山,一路爬坡腿发软。
半山幸有一碗水,解渴歇息再登攀。
从下浩茶亭街经四方街、药王庙,拾级而上,过打儿石、回龙桥,登真武山,有始建于隋末唐初的“塗山古刹”。唐代白居易被贬,赴任忠州刺史,路过渝州,在下浩小住时,推窗见山势苍莽、庙宇飞檐,于是信马由缰、登山拜谒,作诗《塗山寺独游》:
野径无人伴,僧房宿有期,
塗山往来熟、唯是马蹄知。
与塗山寺毗邻,有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的“揽胜亭”,楠木为柱、琉璃为盖,翘角斗拱,造型独特,精致大气,一根碗口粗高达数丈的铁杵立于亭前,鑿铸有镇妖降魔梵文。山因亭而得名,就叫“亭子山”,登临极目,可鸟瞰整个重庆主城。与“亭子山”一箭之遥便是规模宏大的隋唐佛寺,明万历年间改为道观的“老君洞”。

亭子山“揽胜亭”
清末巴县知县、著名书画家陈竹波尊重民意传说,为纪念大禹之妻塗山氏支持夫君治水救民“三过家门而不入”,书写并调集能工巧匠,募银千两,在下浩后山绝壁之上镌刻20米×21米楷书“塗山”二字。站在渝中区便能清晰地望见这沉雄磅礴的摩崖石刻。
文化大革命中,“塗山”被“造反派”铲除,刻上“毛主席万岁!”直到改革开放正本清源,才铲去“万岁”,重新恢复“塗山”二字。
1939年前后,中共川东特委曾在塗山一侧下浩偏僻的连花山、热闹的彭家湾,选择民居作掩护设置机关,领导川东数十县地下党与国民党周旋和斗争。
切莫小觑下浩,其文化积淀、地理优势,当年绝不输于沙坪坝磁器口,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早在汉唐两宋,纯朴勤劳的原住民便在此开山凿地、建房成街、聚贾成市。
修建海弹公路时,从彭家湾、葡萄院、茶亭街、觉林寺、报恩塔这不到300米地段,挖掘出的汉唐古墓葬就有十余座,出土汉像画砖、五铢开元铜钱、青铜剑和陶罐碎片,均为我亲眼所见。我的古钱币收藏兴趣,便是儿时从稀泥中抠出的几枚古铜钱开始的。
下浩繁荣鼎新
下浩濒临长江,紧靠浩梁水码头,被多幢使领馆、洋行环绕,500余米长的街道,商铺、作坊一家紧挨一家。这里的建筑中外合璧、南北兼容、东西混搭、古今融汇、简繁共生,曾被称为万国建筑博览园。
下浩所辖觉林寺、杨家岗、米市街、周家湾、枣子湾、彭家湾、建业岗、老码头、大慈寺、望耳楼、董家桥、葡萄院、茶亭街、莲花山、四方街等小街深巷,像蜘蛛网般因形就势,蜿蜒向四面八方展开,青石板铺成的小街,串连起一座又一座深宅大院、別墅洋房。

熊家大院
占尽天时地利的下浩,宋元至明清,水陆码头逐渐形成,船靠浩梁起坡上行,门朝街石拱桥一侧,那陡直坚硬的青石梯坎,被人与骡马的脚踩出一个又一个深深的凹凼凼,没有数百年工夫怕是不行,由此折射出当时之盛。
特别是抗战时期重庆成为战时首都,举国内迁,下浩建业岗、枣子湾、杨家岗、周家湾、望耳楼、米市街等地,依山傍水、交通便利,被外国驻华机构看好,纷纷大兴土木,建使领馆、军人俱乐部、酒吧,修军营、高管别墅住宅,设信托、开银行、办进出口商品交易,把下浩当作办公、信息交换、商贸、居家、休闲的理想之地。
下浩风光宜人、古迹遍布、交通便捷、位置优越、集镇成熟、环境宜居,也吸引了天南地北躲避战火的富商巨贾、官绅豪客、文化名人。他们带来了高雅文化、现代意识、资金技术、经营理念,学校、文艺、商行、餐饮、仓储、物流、采矿、工厂作坊、房地产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修房造屋的脚手架,奠基上梁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无论大街小巷,天天赶场日日开市,高鼻梁蓝眼睛和操各地口音的人讨价还价、摩肩接蹱。

永兴洋行原貌
1938年8月15日,龙门浩至望龙门轮渡开通;1945年5月,茅以升设计建造的望龙门缆车建成,拉近了下浩与市中心区的距离,增加了一条下浩与外界联系的商旅通道,进一步促进了下浩的兴旺繁荣。
生性爽直大胆、敢作敢为的爱国将军冯玉祥带领一行人到下浩公干,他不坐轮渡,执意从望龙门乘人工划桨扳梢的柏木船过河到下浩,体验在长江劈风斩浪的惊险刺激和舒心惬意。上岸后,他绕下浩一圈,边看边听,最后到董家桥熊家大院歇气喝茶,对下浩的山水地貌、中西建筑、临街闹市、纯朴民风赞不绝口。礼字辈袍哥大爷熊治平请其留下墨宝,他不假思索,展纸挥毫写下:
双龙拱卫世难觅,古迹新貌处处景。
世外桃源在哪里,八方汇聚下浩兴。
可惜,这首诗只闻传说,不见真迹。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七七事变前的1934、1935年,北京故宫为确保文物安全,开始装箱作南迁西移准备。1938年5月,九千箱国宝从南京辗转运抵重庆,其中四千箱书画就秘密存放在位于玄坛庙与下浩之间、海狮路半坡上安达森洋行的四个库房里(解放后安达森洋行仓库划归重庆市商业储运公司公私合营仓库管辖)。抗战胜利后,重庆存放的故宫文物启运南京,其中小部分回到北京故宫,大部分被运到台湾,据说价值连城的元代画家黄公望所绘《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就在这批文物中。
被誉为研究抗战时期重庆影剧明星史料第一人的石曼先生,曾在多种场合和他的著述中说,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大批演艺团体也随迁来渝。中央电影摄制厂、中国电影制片厂、上海影人剧团携著名演员白杨、秦怡、胡蝶、周璇、吴茵、张瑞芳、舒绣文、赵丹、谢添、魏鹤龄、黄宗江等,先后落户玄坛庙黄家大院。
他们在拍电影、演话剧之余,不辞辛劳,多次沿着玄坛庙、海狮路、天心桥、周家湾、门朝街、大慈寺、望耳楼河边青石板路,步行往返下浩老码头美军联络处(美国使馆酒吧),参加劳军慰问演出、舞会或酒宴,用他们的名望和演艺,支持、激励盟军参加抗战。演员们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行进在下浩滨江小道,是残酷战争岁月中一抹靓丽风景。

董家桥23号“紫溪园”
紧挨下浩的上葡萄院街和彭家湾,与建业岗使领馆区毗邻的龙门浩小学,又名重庆“十一”校,始建于民国初年,至今已逾百年。抗战时期,国民政府为让内迁家庭、名流学者、前方将士的孩子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给龙门浩小学调配了最好的师资,新建了舒适的教室、漂亮的花坛步道、平整的大小操场,添置了最好的教学器材,使龙门浩小学成为国民教育示范学校、陪都市立十大名校之一,这里也成为“内二警”会操首选场地。学校里的大片草丛、灌木林中,不时有野兔、松鼠、果子狸等野物出没。
龙门浩小学收费较高,学生有统一的“童子军”制服,毎年要组织军训和春秋季郊游,低年级课间还要发糖果点心,适合家境比较殷实的孩子就读。在龙门浩小学坎下,相距不过百米下一斜坡的葡萄院街,菜市场对面就是收费低廉、专门招收平民子女就读的觉林寺小学。

下浩望耳楼
著名作家张贤亮说,他1岁多随父母从下江逃避战火来到重庆南岸,整整在下浩临江的望耳楼生活了八年,难怪他能说一口道地的重庆方言。
1939年,年仅24岁的唐亚伟,在下浩彭家湾中央印书馆(又名正中书局印刷厂)首创“亚伟中文速记学社”。随着速记人员需求增加,招生规模扩大,1942年更名为“亚伟速记学校”,冯玉祥亲任学校董事长,陶行知、李公朴等担任董事,直到抗战胜利。
此后60余年,唐亚伟教授无论是在北京总校还是在复旦、暨南大学,始终坚持研究不辍,从而荣膺“中囯速录泰斗”殊荣。他发明的“中文亚伟速录机”,2007年荣获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时任总书记胡锦涛为他颁奖握手时,问“您老高寿?”他回答九十有二,总书记翘起大姆指,连声说“了不起、了不起”。
世界杂交水稻之父、中国工程院院士、联合国粮农组织首席顾问袁隆平少年时,为躲避战火,于1938年随父母供职机关从汉口撤退来重庆,寄居在南岸下浩周家湾。袁隆平回忆说:他是在日本飞机狂轰滥炸的苦难岁月中,听着警报声上课,防空洞桐油灯下写作业,在浩梁内河滩学会了游泳,1942年夏从龙门浩小学毕业的。
当时在战火中就读龙门浩小学的还有: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重点实验室主任桑涛教授,全国教师信息化专业委员会委员、北师大教授裴纯礼教授,中央广播乐团首席小提琴演奏家汤龙廷。
也是从龙门浩小学毕业、家居上葡萄院的中囯香港宝生银行总经理高继鲁,在重庆市直辖前后,为重庆基础设施建设、南北滨路的修建,从港澳组织调度了巨额资金支持重庆发展。嘉陵江渝澳大桥,就是他给澳门特首何厚华积极建言完成资金运作的。
刚解放时,设在觉林寺小学对面、葡萄院街孙家大院的下浩青年俱乐部异常活跃,名声响亮,团结凝聚了一大批年青人。俱乐部教人们打腰鼓、敲莲湘、扭秧歌,教唱《王大妈要和平》《团结就是力量》《解放区的天》等歌曲。他们排演的歌剧《王贵与李香香》《小二黑结婚》久演不衰,轰动南岸,声名远播。剧中扮演崔二爷、二诸葛的胡飞宇,扮演民兵队长、小二黑的杜育位,扮演李香香、小芹的陈玉凤,戏份到位、嗓子清亮、形神兼备,受到观众热捧,弹子石、玄坛庙、上新街、海棠溪、黄桷垭等地和邻近的机关、部队、学校纷纷邀请去演出。
下浩街市原貌
经搜肠刮肚梳理,我把下浩解放初期的概况,尽可能记忆复原。
在进入下浩正街的茶亭街口有轿子(滑杆),彭家湾口有驮马(马帮),在浩梁与门朝街西南军区后勤部仓库(解放前系国民党军需仓库,1954年归属重庆商业储运公司702仓库)之间有搬运站,这三大力行。
茶亭街口有余善禄家“瑞丰”宅院、陈家铁匠炉、甘张两家裁缝,下几步梯坎是杨家糕饼店,斜对门专卖冰粉凉榚各类小吃,紧挨便是彭家茶馆兼说评书,再下几步梯坎进入下浩正街。
正街街口是曾家碾米行,对面段家专制蚊烟,旁边有卖香蜡纸烛的摊摊。过了石拱桥有家小邮电所,右拐进去二十来步是恶臭半条街的公厕,邮电所正对面是粮店、副食杂品店,邮电所隔壁是百货商店。

百货商店右侧是建于咸丰年间数丈高的“贞节孝悌”大石牌坊,牌坊下宽阔的三岔路口是下浩三教九流聚集地:这里有天天坐在牌坊下晒太阳捉虱子的叫花子,吹号卖福儿糕、转糖关刀,打弹子、套圈圈、看手上小电影,卖凉粉凉面夾肉锅魁,卖炒米糖开水油茶豆魚,卖汤元醪糟鸡蛋,连环画书摊,代写书信诉状的夫子,看手相抽彩头测八字的算命先生,专治跌打损伤疑难杂症的游医,还有耍猴戏、武功卖艺、压人人宝、破象棋残局、推十点半、打梭等圈子。石牌坊左下是打“玩意”川剧清唱的茶馆,右下是有百十座位川剧、木偶戏交错上演的剧场。
顺里走是觉林寺街,两边深宅大院不少,这条街借助溪水漂洗之便,以从事外贸猪鬃行业的人居多,川东军区卫校、后来重庆外贸漂鬃厂也建于此。解放后曾被周恩来总理誉为红色资本家的中国“猪鬃大王”、全国工商联副主席古耕虞,建国前后生产驰名世界的“虎牌猪鬃”,出口加工基地就在此。在临街的大宅门里还有戴着老花镜、衔着长烟杆、端座课徒的私塾先生。
再往里走便是人们心仪的“觉林晓钟”所在地——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的觉林寺了。据考,康熙初年觉林寺香火很盛,云游挂单僧人不少,却疏淡功课。为治懒和尚,主持决定每天佛晓卯时鸣钟,所有在寺知客、居士、僧众必须早起诵经习武。这悠扬宏阔之声可涵盖整个下浩,时间一久,人们便习惯闻钟而起,学生早课,各业始忙生计。故此“觉林晓钟”又是催人奋进的梵音,此规一直沿袭二百余年。

觉林寺山门
走进觉林寺山门,高大威猛、怒目圆睁的哼哈二将分站两边,向前数步各有三尊石翁仲。再向前走过“长生桥”,桥下是信众居士放生鱼鳖的荷花池。三进大殿分别供奉着释迦牟尼、观世音、弥勒、药王等佛。
往后穿过苇塘柳径,依山傍水、林木繁茂,是善男信女放生雀鸟、拋舍五谷的“雀林”。再往后走便是松柏翠竹环绕的九层“报恩塔”了。
出“报恩塔”侧门再往前走在杨家岗下,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川东军区荣军疗养院(原国民党内二警训导营。1955年荣军院撤销,1957年成为下浩中学校址)。荣军院每周六傍晚都要在塔下广场放映露天电影,吸引了半下浩甚至上新街、弹子石的人前来观看。
返回来,我们再说大石牌坊,正对面是一溜供销社门面,供销社隔壁是裁缝铺和布匹庄、制鞋社;靠左是胡飞宇龙门相馆,相馆对面是茶庄、胡正荣茶馆兼竹琴说书场、鞋帽店、客栈、剃头室。相馆左侧是罗家钱纸铺,紧挨着文家白糕店,每年文家包棕子、打糍粑阵仗大得很。段姓花生大王,除炒卖各种花生,还兼做桃片、饼干等,他把烤炉架在街上,两家对着干,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压断街。文家扯砣糍粑请客,花生大王马上抓把蛋黄元请尝,逗得满街人嘻嘻哈哈。
夾在花生大王、文家白糕店中间的是老字号王记抄手、牛肉面,贺记“帽儿头”羊肉笼笼、豆花饭,正对面则是一排四五家风格各异、错位经营的餐厅、火锅、冷酒馆。每晚,年轻漂亮、身材高挑、穿着时尚的舒中淑,点着亮油壶的卤味烧腊摊铁定摆出来,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她的卤菜便一卖而光。
花生大王旁边有个通董家桥的水巷子,走个二三十步,便是下浩第一家国营肉店。再往下走十多步,就是下浩第一家机器水(自来水)站,于1956年“五一”建成,从此结束下浩人吃井水、溪沟水、下河到长江挑水吃的历史。自来水有专人管开关放水,大桶一挑收费2分、小桶一挑收费1分。凡来此接水的桶必须验桶打火漆印,大桶单只超过50斤、小桶单只超过25斤的,一律在超过处锯个缺缺,这就是“短板效应”,超出此位,水必流走。
水巷子口是文具店,旁边是义勇消防队存放压水机和各种灭火工具的地方,隔壁是大饼烧饼店,正对面专做蒸菜外卖,再隔壁是蒋德斋开的三开门有坐堂医生的“利东中药房”。紧挨药房便是我父亲1951年租赁蒋朝清家房子开的餐馆,斜对面是一个叫蒋忠夫开的春光照相馆。
我家餐馆正对一坡石梯坎,坎下左边张正富卖无烟媒焦炭杠炭,旁边是做斗笠雨伞、卖蓑衣草鞋的店铺;右边周世才卖五金日杂农具铁锅,隔壁是补锅锔碗锡焊作坊。走二三十步过桥,就是中兴洋行。我家餐馆靠右上十几步梯坎就是川祖庙,平行二十来步下一坡大石梯坎就是米市街、周家湾、孙家大院、南岸针织厂。
下浩现代写实
解放后,特别是1957年海(棠溪)弹(子石)公路通车后,下浩水陆码头功能被取代,街市日渐冷落萧条,原住民大多劳燕远飞。
半个多世纪过去,除正街没遭重大劫难,只是被拆掉不少吊脚楼、穿逗房、老院子,新盖了些“干打垒”红砖预制板楼房。岁月已让这条老街变得面目全非,残破、苍老、衰败,缺乏生气。独具特色的青石板街石,被换成了方格子水泥地砖。但仍然能管中窥豹,追溯体味老街曾经的喧嚣热闹。
然而,紧邻下浩正街周边,先后两度惨遭毁灭性重创。
第一次是1950-1957年,反封建、破迷信、修公路,下浩始建于咸丰年间、雕工精湛、高达数丈、蔚为壮观的“贞节孝悌”大石牌坊被拆,川祖庙被毁,始建于清早期的药王庙、觉林寺被废,一两百年风雨无阻天天打更的更夫被辞。彭家湾、枣子湾、葡萄院一带按江浙、湘鄂等风格修建的赵家洋楼、汤家花园、夏家别墅、亚细亚洋行、中央印书馆、美军被服厂等十多幢建筑,甚至整条小街,被推抹得荡然无存。
第二次是上世纪末至本世纪初,先后修建了南岸滨江路、高速公路、下浩轻轨站、东水门长江大桥和大立交,于是天星桥、三百梯消失了,老码头、门朝街、望耳楼、周家湾、米市街面目全非,“女娲娘娘”补天遗留的“莲花巨石”不见了,为专修供“孔二小姐”练习骑马的二层马路没了,莲花山、茶亭街、彭家湾、建业岗、上葡萄院街和我家跨建在溪流上的老屋,一并飞灰烟灭。

大发展带来了大拆除
下浩有两条溪流,一条从黄荆庙流经觉林寺、下浩正街,一条从莲花山、塗山流经茶亭街、葡萄院,在董家桥交汇后,从永兴洋行前十丈高悬崖飞泻入门朝街下的深潭而注入长江。整个下浩,有各式平板石桥、木桥、石拱桥十多座,一半房子是跨溪或傍溪而建。
我老家葡萄院那极具湘西特色的四合院,就是架建在从莲花山、塗山、茶亭街流下来的溪流之上的。溪水从我家房底穿过,只要不下雷阵雨,从屋后储水凼挑回的水可煮饭洗衣和直接饮用,水质清澈甘甜。入夜万籁俱寂,清晰的潺潺流水声好似舒缓柔美的催眠曲,伴我进入甜蜜的梦乡。遇上雷雨天,山洪在房底的河沟里冲突咆哮,如万马奔腾,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吓得瑟瑟发抖,久久不敢入睡,生怕大水把人和房子一起冲走。
下浩地势高低错落、沟壑纵横,竹子、穿逗、土木等各种吊脚楼依山就势,分布在各个街巷。下浩独具特色的厕所吊脚楼在望耳楼,修在平街的岩坎旁,在架空而稀疏的木楼板上开几个方框作蹲位,坎下一丈多才是粪坑。人在上面方便,晃晃悠悠、一颠一闪,屎尿飞流直下,初入厕者真有点担惊害怕。由于厕所是木柱支撑,茅坑无遮无栏、四面通风、八方透气,上面解手的人基本上闻不到臭味。不过,数九天在此方便,江上吹来的刺骨寒风可够你受的。现在原地建起了两层砖混结构公共厕所,已经丝毫没有昔日的特色和感觉了。
时光荏苒,从斑驳零乱的街道、断垣残壁的房舍,不难看出这几十年来下浩一直在开发与保护中痛苦地挣扎徘徊。可喜的是最近获知,下浩已纳入历史文化街区修旧如旧的保护性开发范畴。
说句实话,现在的下浩与我儿时的下浩简直相去太远。让人心里很不爽的是,两条溪流被大块大块的水泥预制板盖得严丝合缝,再也见不到街女洗衣、顽童戏水、河中游魚、垂柳倒影,再也听不到潺潺溪语、雨后涛声了,溪畔闻道、逐云追月、濒水而居已成历史。尽管如此,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阵阵心痛遗憾,丝毫不减我的眷念情怀。
【张川耀,作家、书法家、知名报人,曾任《现代工人报》社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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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浩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