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密码
发布时间:
2020-01-07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疏 影
“站住!再跑我就开枪了!”
只见一个身穿白色西装英气勃勃的青年,从一座豪华四合院冲出来,飞快地往坡下奔跑,几个穿黑色短衫手握短枪的壮年男子紧跟在后面不停地叫嚷着往坡下追去。
我紧紧抓着姐姐的手,心里怦怦乱跳,担心那个青年被坏人抓住。
姐姐说:“不要害怕,这是在拍电影,是假的哈!”其实,姐姐的手心全是汗。
后来才知道,这是北京电影制片厂来重庆拍《烈火中永生》,这个画面是刘思扬被捕那一场戏。四合院离我家老屋不远,从此姐姐就常带我去那院子玩耍。
所谓老屋,其实是新修的三层青砖楼房。因为我们姐妹在那里茁壮成长了几十年,所以我们亲切地称之为“老屋”。
我从没见过那么精致的宅子,院落宽绰疏朗,四面房子合围起来,院子里有花有草有叠石假山,还有一个差不多一人高的青石鱼缸。最奇特的是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挺拔的柳树,柳树上挂有两个鸟笼但没鸟儿,风一吹,柳树枝叶就飘来飘去,煞是好看。只是门长年锁着,我们就只能在门缝外面张望。据说那宅子是一个柳姓富商的。
倒是紧挨着老屋右面墙壁那座城堡一样的石头房子可以随意进出。夏天的时候,这石头房子就是我们小伙伴的天堂了。一进大门有一个很大的石洞,冷气迎面扑来,跟吃了冰糕一样爽到心里。大人们说,那是几十年前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修的防空洞。

石头房子依山而建,呈纵向退台式结构,以200步阶梯分为上中下三进。第一进以架空层为主入口,上面是花草、树木、假山相拥的大花园和观景台;第二进向右延伸,矗立着一座中西合璧建筑风格的黄色三层楼房;第三进是一座玲珑秀气的小四合院,亭亭玉立在山巅。整座建筑形成一个既开敞又自成一体的别墅园。站在花园观景台可以看到来往的行人,也能看到坡下大马路上的车辆,还可以看到嘉陵江上的船舶。因为整座房子都是大青石建造,街坊邻居就给它取名“石房子”。石房子气势雄壮,后半部凹在山的腹部,与山浑然一体,制高点比老屋还要高出一大截。
大人们不喜欢我们去石房子玩耍,说里面阴气重不干净,但也说不清石房子是谁在什么时候建造的。小孩子贪图里面凉快,那个大大的花园观景台又是我们跳橡皮筋、修房子、滚铁环的绝佳位置,不用担心过往车辆。只是石房子因为长年闲置,周围长了不少青苔。
阳子她们家也是一幢石屋子,但没有青苔。
有时候我们也会嘀咕:怎么周围都是奇奇怪怪的房子啊?邻近老屋拍电影的四合院、石头房子、石屋子,隐没在江边那棵老黄葛树下看上去很有“风骨”的小黄楼,还有不少又老又旧但很气派的公馆。往桂花园方向走,还有一座西洋式圆顶的房子。这些东西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谜团横七竖八地铺在老屋周围,让人猜不透也想不明白。石房子古老又笨重,大人们不喜欢,小孩子也不喜欢。一副又顽固又自以为是的样子阴沉沉地杵在那里,哪有我们这幢青砖瓦房好啊。我们的“老屋”窗户明亮,阳光暖暖地照进来,一屋子都是光明。
阳子说,她们家的石屋子不笨重又凉快。阳子家的石屋子是直筒式的三层楼,跟电影里的碉堡一样坚固地立在老屋左面50米开外的地方,后面大半截同样沉重地凹在山的肚腹里,石梯、石墙、石窗子。
太阳要落坡的时候,我们爱在阳子家对面的机械研究所里面捉迷藏。
研究所也是一座神秘的房子,两扇笨重的大门外面是两堵外八字的墙壁,阳子外婆常说这是大户人家的阵仗。研究所常常空落落的,似乎在此上班的人从不遵守时间。如果不是我们小孩子常常在这里跳绳、打闹、捉迷藏,这里就是飞鸟麻雀的天地了。里面院坝空旷,有楼房有平房还有一个石头筑的地下室,古老陈旧透着岁月的沧桑。大大小小的梯坎长有青苔,感觉庭院深深。
但是里面的树木葱葱茏茏、密密层层,茂密的枝叶延伸出来像一把把小蒲扇。有高大的黄葛树、松树,成笼的夹竹桃,还有一蓬蓬青竹。最惹眼的是爬满墙壁和玻璃窗的爬山虎,夏天的阳光映射在上面,风一吹,满墙藤蔓牵扯的爬山虎就像是可以动的图画,比小人书上的画好看多了。我们跳绳捉迷藏累了,就站在树下荫凉地儿,痴痴地看那叶子和藤蔓左右摇摆舞动。
研究所对面还有一处宅子,荒废颓败了好多年。阳子外婆说,这个宅子也不简单。怎样不简单,她却不说了,语气和表情都很神秘。我小小的脑子里仿佛有雾气在绕着圈子,然后积结成一个个迷点,叠加、膨胀,迷迷瞪瞪地日复一日。
那个星期二下午不上课,我和小伙伴漫山遍坡地摘夹竹桃花、采桑叶,太阳快落坡时才满脸花猫一样地去阳子家凉快。阳子的外婆一边假装很厉害的样子数落我们,一边给我们倒老荫茶解暑。忽然,阳子惊讶地“啊”了一声,悄悄地说:“外婆,快来看,那个老爷爷又坐在坡坡上了。”
斜对着阳子家石屋子的斜坡上,确实坐了一个老爷爷。花白的头发已经很稀少了,脸上刻满了皱纹,一双眼睛时而望着远处的山峰,时而耷拉着盯着地下,但余光都没离开过阳子家。
阳子外婆说:“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一段比去年来得勤了。咦?今天怎么只有他一个人?”小伙伴都不解地看着阳子外婆,外婆说,“去年他只是一个人来。今年开始有几次都是和另外一个老爷爷一起来的。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指指点点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一阵子笑得很开心,一阵子又唉声叹气,不知道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处。”说着,独自叹了一口气。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阳子外婆说:“阳子,太阳晒了一天了,你去叫老爷爷进来喝杯老荫茶吧。”
阳子拉着我一溜烟地往坡上跑去。
老爷爷摇摇头,和蔼可亲地说:“小同学,我就不进去了。”
阳子外婆在下面喊道:“他大哥,进来坐坐避避日头吧。”
老爷爷才一步一步很慢地走进石屋子,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样子,边嘀咕着:“背山面水,朱雀翔舞之地,好风水。”
阳子外婆笑着递过老荫茶。老爷爷边喝茶边怔怔地发呆,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一张脸胀得酱紫。没坐一会儿,老爷爷就跟逃似的离开了。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很多年过去了。老屋所在的地方渐渐热闹起来。
最初的热闹是房管局带来的。一天,房管局来了一队人马,提着油漆桶,拿着很长的刷子,开始给那座最笨重的石房子粉刷。第二天又来了一队人,开始培修、整固机械研究所搬迁后空置的那一溜平房。没过多久,阳子家被安排搬迁了。人进进出出,车来来往往。慢慢地,街坊里传出“美国人要来了”。
晚上在楼下坝子里歇凉,大人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美国人。高鼻子,蓝眼睛,白皮肤。大家都很兴奋,也很神秘地传说:原来,机械研究所是美国将军史迪威的旧居,而史迪威是二战同盟国远东战区的参谋长呢!对面那所一直荒废的宅子是美国飞虎队驻地,石房子是美国驻华大使馆俱乐部,阳子的家是吴铁城将军的官邸,山下那座蛮有“风骨”的小黄楼是李根固将军的公馆,而那幢惹人注目的圆顶房子是国民政府立法院长孙科的公馆。此外,还有刘湘公馆、高显鉴公馆、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财政部金库、交通银行学校等,也都在我家老屋附近。没过多久,老屋正对嘉陵江边的那座厂房也整体搬迁了,据说政府要修建“重庆1938·抗战遗址建筑群公园”。
就跟潮水漫过一样,大家才豁然醒悟:迷迷蒙蒙了几十年,原来密码只有两个字——抗战!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原来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远东战区最高军事指挥中枢,原来自己一直生活在二战风云际会中心,原来几十年穿行在中国抗日战争遗址群中,竟然一无所知!
2016年夏天,空置了很多年的老屋即将拆迁。陪同年迈的父母最后一次跟老屋告别,再次仰望峻峰连嶂的佛图关,寂静的山野优美如画,鸟儿啁啾,夏蝉长吟,我思绪万千。
沉思遐想中,七八十年前的历史人物一个个向我走来。迎着他们的目光,我追怀在那场持续十四年之久的战争中,中国军人的爱国情怀和赫赫战功;我想象史迪威将军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庄严气度……
几辆轿车戛然停在我面前,从轿车里走下来几位颤颤巍巍但精神矍烁的老者。忽然,我的血液像凝固了:老爷爷?那个夏天逃离阳子家石屋的老爷爷!
我呆呆地望着他。老爷爷慈祥地微笑着从我身边走过。
我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已不是那个漫山遍坡疯跑的野丫头了。
老爷爷上了台阶,走进了小石屋。屋里光明灿烂,一片温暖。
炮声沉寂,硝烟远去。唯有历史的记忆,长留人心里!
【作者:疏影,本名聂英,女,重庆作家协会会员,重庆通俗文艺研究会常务理事,重庆渝中区作家协会理事。发表小说、散文、随笔、评论等作品于报刊杂志及文学网络微信平台。】
【责任编辑:风烟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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