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回忆
发布时间:
2019-12-30
来源:
印象重庆网
作者:
秦新地
一九六零年,我已經轉到了一個地方小學,五一小學。就读五年級。那個小學很小,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
下半期,來了個新的歷史老師。二十一、二歲,五四青年式的短髮,穿一件粉紅色的棉衣。
在她的第一堂課,我坐在課堂一個偏左而又較遠的課座里翻線䋲,被她看見了,生氣。叫我把手里的線䋲交出來。我對她說:“老爺就不交給你!”她猛拍一下桌子,對我大喊一聲:“猖獗!”然後合上教本,離開教室。我跟着出去,對她說:“你上課吧,我走!”
我沒上那堂課,下午把歷史課作業寫完,交了作業本,回家了。
不久,同學王智勳來,說教歷史課的陳老師叫我到辦公室去,還說,你最好去,不然告到家里,麻煩不小。
黃昏時我到了辦公室,老師們都在批改作業。
陳老師見我進來,挪過一張椅子,叫我坐下。然後從一叠作業本里抽出我的,放在我的面前。作業本封面上教師姓名陳亞平旁有三個字:“王八蛋”。陳老師看着我,一句話也沒有說。我就趕緊說:“這三個字是我不小心寫在你的名字旁了,不是罵你的。”陳老師說:“好吧,那我相信你。”
而後,她說她想給我講個故事。她说她中學班上有一個跟她相好的男同學,很驕傲,後來當了右派,被戴上手銬抓走了,她至今心里難過,希望我以後不要成了右派。我想起了砲兵學校有個上尉叫馮萬安的,當了右派被抓走的情景,一時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陳老師說,辦公室里老師們在批改作業,我們到教室里談談你的歷史作業吧。
我們坐下,教室里空無一人,我的作業本攤在課桌上。
她說,“第一題,袁世凱稱帝為什麼失敗?你答的是:‘蔡鄂雲南舉兵,全國響應,所以袁世凱稱帝失敗了。’答得不對,答得不好。實際上,你只要答一句話就足夠了,那就是‘民主共和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
“再看你答義和團的意義一題,‘中國人民不屈不撓再接再厲的英勇鬥爭使帝國主義現在不能也永遠不能滅亡中國’這完全是抄書。義和團的意義是由于中國的傳統保守使得西方文明很難對中國產生影響。......帝國主義者不能直接統治中國,他們只能在中國尋找代理人。”
“為什麼美國要提出門户開放的政策.....辛丑条约......庚子賠款......”
我們一直講到了晚上八點多鐘,學校辦公室裏都沒人了。我對陳老師說,明晚來。後來是明晚復明晚,一連許多天。歷史、地理、天地洪荒,海闊天空,甚至她還給我講了什麼是物理、什麼是化學。
我送給她一叠白色綠格的文稿紙— 那是父親從成都軍區監獄里带回來的。
記得教室不遠隔墻就是七一六厰(後來的微電機厰)的禮堂,有人每晚在那裡練唱,唱的是《黃水謠》和《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聲音嗚咽悲愴令人心顫。
那時候的天空是晴朗的,晚來满天繁星,我們站在教室外的台階上,夜空燦星如兵營列陣近在頭頂。陳老師指着嘉陵江方向的天星,說那就見北極星,七星成斗,斗柄朝東是為春,斗柄朝西是為秋,北是冬,南是夏。南風起,小麥黃。東南西北風也四季不同。
五年級中期考試,歷史我得了一百一十分,算術得了七十六分。
班主任,教算術的陳貴英老師把我到了辦公室去。說:“你好一個‘紅袖添香夜讀書’!歷史一百分,算術七十六,有什麼用。算術七十六,你能考上中學,我拿我的手板心煎肉給你吃!她很生氣。那時正處饑饉年月,學校所處的地區從小學升中學不易,升學率不及百分之二十。
我對班主任說,我已經完全記住了她的算術心法。她說那也不行,“你必須斷絕和陳亞平老師的來往!從小不檢點,今後如何做人!你要記住,你能否升學的評語是由我來寫的!”。
我用注音符號寫了一個紙条:“班主任不允許我和你來往。”在過道遇見陳老師時,遞給了她。
幾天後我看見她在小操場上和同學們做拍手遊戲,大家唱着:“礔礔啪,礔礔啪,大家來打麥,麥子好,麥子多,磨麵做饃饃......”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我很後悔寫了那張紙条。我走近陳老師,風吹亂她的頭髮,她回過頭來對我說:“明天下午課後,我在四年級教室門口等你。”
四年級教室在一個拐角處,第二天我去了。陳老師說,她想了很久,為了不影響我升學,她决定把工作辭掉,離開學校。我說,我寧肯不進中學。“怎麼可以說傻話!”
幾天以後,她告訴我,她的辭職已經獲准了,星期六下午離校。我說,我到車站去送你。
星期六下午,我到了公共汽車站。過往的車輛揚起塵土,但公共汽車很少,街上冷清。車站靠進造紙研究所,那里有一堵拐墻,拐墙旁有一張長坐椅。我們坐下等車。我伸出雙臂環摟着陳老師的脖子,說:“陳老師,你是我的老師,也是我的姐姐!”陳老師搖搖頭,推開我的手,緩緩地說:“不,我不是你的老師,更不是你的姐姐。你還記得我給你讀過的古老的小學課文嗎?”
“怎麼不記得呢?”我答道:
“太初渾沌,宇宙深廣。
日月叠璧,星辰耀光。
東南西北,天地四方。”
她說,天地四方是你應該去的地方,你會到很遠的地方,你去的地方,你說我是姐姐,那姐姐去不了。你真正的老師也會在很遠的地方,他們是誰,我也不會知道。”
“寒來暑往,春播秋忙。”她又說:“沒有春天的播種,就沒有秋天的收穫。要珍惜時光,認真做事,認真學習!要珍惜機會,考進中學!”
公共汽車駛近,她站起來告辭,我說:“陳老師,你給我寫信!”她說:“我會。”
一個星期以後,同學何興榮從收發室過來,遞給我一封信,我看見寄信人落款處寫着:“天星橋正街八號陳亞平”,趕緊把信收了起來,在一個僻靜的角落打開信來看,信很短,信紙正是我給她的白色緑格文稿紙,信上寫着:“新地,這是一個安靜的夜晚,我給你寫信。我的心非常平靜,正像一湖平靜的水。你要聽從你的班主任,好好向她學習。升入中學,是我對你的最大願望。陳亞平”
我把信封去掉,把信藏在了家里精裝《毛澤東選集》硬皮封面的夾層里。
不久,班主任陳貴英老師家訪,說有一個壞老師給我寫了一封信,要家長協助把信交出來,供學校了解情况。父親問我,我堅决否認,說從來沒收到過信。我找了個機會,撫摸着陳老師清秀的的字跡,點燃蠟燭,把信燒毀了。然後給陳老師寫了一封回信,貼了十張四分的郵票寄出。
但我再也沒收到過陳老師的來信。
諾大一個重慶城,我們才搬來不久,根本不知道天星橋在哪裡。
小學課文《天上的街市》讓我想像天星橋,“遠遠的街燈明了,好像閃着無數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現了,好像點着無數的街燈。我想那縹渺的空中,定然有美麗的街市。街市上陳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我想,街燈參次延綿,那一定是陳老師所住的天星街。
四五十歲的的班主任陳貴英老師賣力地教我們,希望我們都能考上中學,她教我的那些算術心法,讓我感到得心應手,在解應用題時,所向披靡。小學畢業時班主任陳老師感傷得大哭一場。
我吃了一碗電木塑料碗盛的面疙瘩後,參加了升學考試。結果錄取了,而且進了大改班,開始學俄語。全班四十多同學,只有十個進了中學。與我同年同月生的同學加朋友黃河落選了,因為他的父親曾是國民黨軍人。我的同桌女同學周平也落選了,因為她的父親是右派。升學了,但我心里並不快樂,好像我強佔了我同學、朋友們的機會。
直到高中一年級,我們軍訓,跑步行經天星橋,我脫隊去寻找天星橋正街八號,那里曾是一段低緩的斜坡,房屋全都坍塌了,只剩下荒榛亂瓦,斷壁殘垣。我忽然想起了小人書連環畫《聊齋誌異》里狐仙所住的地方。心里覺得既惆悵又怪異。
春天的窗外正下着細雨,那楊柳是否已青青?我分明看見陳老師,穿着一件粉紅的棉衣,短髮飄飄,立在早春的晨霧里。啊,我多麼高興,奔着向你,向青山,向雲霧,向着那墨黑墨黑的雲霄。
你所說的民主共和的觀念已經深入人心。其實從來沒有深入過人心,你只不過是把夢想的言語印給了我的記憶。
一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