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被封为偶像,他妻子却成了禁区,从未被爱,夜夜空房
发布时间:
2019-11-24
来源:
中外艺术
作者:
乔丽华
▲朱安小像
听那苦闷的声音
文 / 乔丽华
很久以来,有一个女性始终盘旋在我心头,那就是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毋庸讳言,眼下名人的婚恋成为一大热点,鲁迅与朱安的包办婚姻也难免成为众说纷纭的话题,但我之所以关注这样一个人物,并不是想凑这个热闹,更不是为了争论鲁迅与朱安在这桩婚姻中究竟孰对孰错。向来我们只把朱安看成包办婚姻的牺牲品,一个没有时间性的悲剧符号,认为她的一生是极为单薄的,黯淡无光的。真的是这样吗?有人说,“黑暗也能发出强烈的光”,朱安站在暗处的一生是否也有她自己的光?
和那些精英女性不同,朱安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旧女性。惟其如此,长期以来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对待这样一个“他者”。她是包办婚姻的牺牲者,而且至死也没有觉悟。自“五四”以来,新女性“娜拉”一跃成为历史舞台上的主角,朱安这样的“小脚女人”“旧式太太”则成了落伍者的代名词,处于尴尬失语的境地。这不仅仅是朱安一个人的悲剧,在她身后,乃是新旧时代交替中被历史抛弃的女性群像,她们在历史洪流中沦为喑哑的一群,“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对这样一个女性群体,我们除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似乎很难找到一种倾听她们心声的方式,也很少有人去这样做。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如果说鲁迅的一言一行都在我们的关注之内,那么朱安作为鲁迅身边的一位女性,我们对她的了解实在乏善可陈!正如《故乡》中的“我”和闰土之间“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我们和她之间也有着深深的隔膜。特别是在极“左”的年代里,当鲁迅被抬上神坛,封为偶像,朱安更成了一个忌讳,成为鲁迅研究的禁区之一。所有的鲁迅传记中都找不到她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朱安几乎就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
然而,把朱安这样一类旧女性排斥在外的历史书写注定是不完整的,也是没有厚度的。诚然,鲁迅只是把她看作一件“礼物”,对她仅仅是尽到供养的责任而已,在他的文字中也是极力回避这个名字,但这是否意味着他能够忘记身边这样一种凄惨的存在呢?1935年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的序言中提到凌叔华的小说,称赞她“适可而止的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写出了“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我不知道,他写到这里,脑海中是否会浮现出朱安的身影?
每次读《伤逝》,我都会被那些冰冷尖锐的词句深深触动:“四周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见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从这沉痛的文字中,我仿佛听见了鲁迅内心的声音。我认为,他从来没有忘记那些“死于无爱的人们”,忘记朱安们的不幸。就算这是一个令他痛苦的问题,他也要把这个问题揭示出来,而不是绕开,甚至遮掩。固然,在鲁迅的文字中很少提及这位夫人,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一刻也不曾忘记“无爱的人们”与“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而这声音中定然包括了朱安这样一个与他有特殊关系的旧女性的声音。
其实,朱安这一辈子也曾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她留下的话语不多,但句句都令人震撼,耐人寻味。这是一个旧女性发出的苦闷之声,我们无法充耳不闻。而她69年的人生也经历了许许多多,她凄风苦雨的一生给世人留下许多回味:在鲁迅去世后,她默默地熬到了抗战结束,现在留存下来的当年的报道,让我看到了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妇人;她生前托人代笔的一封封书信,读来只觉得凄切入骨,令人心生感慨……在翻阅这些旧资料的过程中,她的形象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她的一生在我的脑海里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如今,这本《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终于出版了,我不知道这样一本传记的写作究竟是太早还是太晚。我觉得是太晚了。朱安去世距今已经60多年,与她有过接触的人绝大多数已不在人世。特别是当我走在绍兴的街头却发现一切已是面目全非时,当我费尽力气找到朱家后人却空手而归时,当我面对一些语焉不详的资料一筹莫展找不到见证人时……我感到自己着手得太晚了!但另一方面,或许也只有现在,我们才能够让她从暗处走出来,才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鲁迅身边的这样一个多余人。
▲鲁迅西装短发照,摄于东京神田
提到鲁迅夫人,多数人只知道许广平女士,却不知在鲁迅身后还有一个叫朱安的女人。
朱安虽然是鲁迅的妻子,但却有名无实,她为鲁迅空守了41年,最后孤独地长眠于北京西直门外保福寺处。
朱安与鲁迅是同乡,祖上曾做过知县一类的官。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朱安,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懂得礼仪,性格温和,待人厚道。
朱安和旧中国很多家庭的女儿一样,从小被教养成一个切合传统要求的典型:三从四德,温良贤淑。
父母惜之如掌上明珠,取名为“安”,想来必是希望女儿平安、恬淡度过一生。而朱安最终却是用“安静”两个字诠释了自己的名字,她安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安静到像一个幽灵,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存在。
从朱安为数不多的照片中可见,朱安个子不高,小脚、低低的眉眼、宽额头,塌鼻子,头发全都向后梳,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典型的旧式妇女打扮。
朱安定亲时,按照现在的说法,已是“大龄剩女”了。朱安比鲁迅大三岁,乡里有俗语:女大三,抱金砖。彼时周家虽然败落,但周家也称“周家台门”,看起来还是门当户对的。
▲绍兴地图
1906年,鲁瑞装病将鲁迅从日本骗回家与朱安成亲,时年鲁迅26岁,朱安29岁。
听说新郎官喜欢大脚,因此新婚的朱安穿了双大鞋,里面塞了很多棉花,本想讨新郎的欢心,可是在出花轿的时候,轿子太高,鞋子掉了下去,露出了三寸金莲。
成亲时掉鞋,是凶兆。
这就像一个魔咒,诅咒了朱安以后的人生。
“我好比是一只蜗牛,
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
爬得虽慢,
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
周冠五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形:“结婚的那天晚上,是我和新台门衍太太的儿子明山二人扶新郎上楼的。
一座陈旧的楼梯上,一级一级都铺着袋皮。楼上是二间低矮的房子,用木板隔开,新房就设在靠东首的一间,房内放置着一张红漆的木床和新媳妇的嫁妆。
当时,鲁迅一句话也没有讲,我们扶他也不推辞。见了新媳妇,他照样一声不响,脸上有些阴郁,很沉闷。”
周家的佣工王鹤照当时18岁,他透露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细节:鲁迅新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印花被的靛青染青了他的脸,让人想到他那晚很可能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
婚后第四天,鲁迅就携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离开了母亲强加给他的女人。
没有人提到,朱安在这新婚的三四天里是怎么熬过来的。不知她是一动不动呆坐在新房里呢?还是一边垂泪,一边听那些过来人现身说法,教她如何慢慢熬出头?也许,就是在那一刻,她想到自己就像一只蜗牛,只要慢慢爬,慢慢熬,总能等到周家少爷回心转意的那一天。
▲洞 房
1919年,鲁迅卖掉周家老房,在北京买下了八道湾的宅子,准备把家人接去同住。对朱安来说,这意味着她从此要离开故乡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无异于和娘家人生离死别。
朱安谨遵从小被灌输的三从四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跟随鲁迅来到北京,此生再也没有回去。
▲朱安家人合影
自1919年起,鲁迅搬了三次家,朱安也跟着一次次地迁居。
1924年5月25日晨,鲁迅携母亲、朱安迁居到西三条胡同21号的住宅,开始了他们在新家的生活。
这使她重新看到了希望,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了,然而,这一切只是朱安自己的幻想……
“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鲁迅的这句表白很著名,曾被许多人引用,以证明他对朱安确实毫无感情,只有供养的义务。
与鲁迅相比,朱安更加不幸。鲁迅忍受了漫长的煎熬,最终还是等到了他的“月亮”——许广平;
而朱安,却真的“做一世的牺牲”,陪伴她的,只有年迈的鲁老太太,迟迟的日光,夜夜的空房……
▲青年许广平
1923年秋天,鲁迅应好友许寿裳之邀,到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1924年更名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讲课,就在这里认识了许广平。
这样的师生关系延续了一年多,直到1925年3月,由于许广平写信向鲁迅求教,他们之间才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原本疏远的师生关系才有了突破。
鲁迅和许广平在上海同居并生下海婴,对朱安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鲁迅、许广平和儿子海婴
房东的妹妹俞芳问她“那你以后怎么办呢”,她一下子被触动了心事,显得相当激动:
“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她说这些话时,神情十分沮丧。她接着说:“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太师母)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这也是朱安唯一一次向别人袒露心迹。
▲鲁瑞和朱安
1943年,鲁瑞去世。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去世。
鲁迅去世后,朱安将鲁迅著作权的所有版权全权委托给许广平打理,《鲁迅全集》才得以顺利筹备出版。
许广平也对朱安的生活设法维持。虽然有许广平的接济,在心底里,朱安依旧有着一种拿人家的手软的客气和怯怯,尽量把生活需要降到最低,不给别人造成太大麻烦。
“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晚年的朱安和一位老女佣相依为命。
贫困潦倒、体弱多病又步入老年的朱安,仅靠周作人每月供给的150块钱根本无法维持生活,许广平又联系不上。
朱安每天的食物主要是小米面窝头、菜汤和几样自制的腌菜,即使这样,也常常难以保证,到1944年已欠债四千多元。
因此,她听从了周作人的建议,决定出售鲁迅的藏书。
▲朱安在北京西三条院内全身相片
1944年8月25日的《新中国报》刊登了这一信息,许广平闻悉,忧心如焚,立即给久未通音信的朱安写了信,加以阻止。
同时,上海文化界进步人士都很焦急,该年10月,还推举唐弢、刘哲民二人去北京解释劝阻。
1944年唐弢造访朱安,看见她也只是默默地喝着汤水似的稀粥,吃着几块酱萝卜。
在来客面前,朱安的情绪显得很激动,她冲着客人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在困顿的岁月里,哪怕是作为“鲁迅的遗物”,她也被世人长久地遗忘了。万千辛酸,使她发出了这样的呐喊。
这是她一生最后的呐喊,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为自己的申诉。这句悲号积攒了朱安一生的委屈与压抑,也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
▲鲁迅去世后,朱安守灵照
“她想起了大先生从前对她的供养,从来都是那么慷慨、大度,她的言语中充满了对大先生的怀念。”
在艰难的八年抗战、国内战争期间,朱安作为鲁迅的合法夫人,都做到了有尊严的活着,对社会各界的捐助,一般都是辞而不受,她说“宁自苦,不愿苟取”,确实不愧为鲁迅夫人。
▲北京鲁迅故居客厅兼藏书室
朱安并不迂腐,相反,她异常清醒,对于自己的处境,对于生活和时代强加给她的一切,她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承受。
朱安去世前一日,对前来探访的记者说:“周先生对我并不算坏,彼此间并没有争吵,各有各的人生,我应该原谅他……许先生待我极好,她懂得我的想法,她肯维持我……她的确是个好人。”
而对鲁迅的儿子周海婴,她虽终生未见,却充满了挂念。据亲友给许广平说,她临终时,“泪流满面,她念大先生,念先生又念海婴。” 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到过海婴。
朱安曾说:“灵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她至死都想着要跟鲁迅守在一起,可是,就像生前不能如愿,遗愿也没有实现。
▲《鲁迅夫人》新民报
一九四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朱安在北京病逝。走完了她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潮汹涌的一生。
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死去,但她在她卑微的一生,作为鲁迅的夫人,她做到了有尊严地活着;鲁迅死后,任凭穷困怎样地逼迫她,也不忍心卖掉鲁迅先生的遗物。
她的葬礼按许广平的意思举行,墓地设在西直门外保福寺处,没有墓碑。她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六十九个春秋,孤独地度过了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最终,朱安这个“母亲的礼物”还是还给了母亲。
朱安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典型。虽然社会规则的剧变令她无所适从,又不能不接受,但她始终保留着一份尊严和品格,而她能承受打击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一直遵守自小形成的道德观去做人处世。同时,她对于把她摒弃新世界也达到一份了解。
有人说,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不读书,不看报,每天一个人,她的世界就是这个小院子,这一间小房间,很好奇,那么漫长的岁月,都是怎么度过来的?夜深难眠的时候,她的心底,又会有怎样的起伏和波澜呢?
这本《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是迄今唯一一部鲁迅原配夫人朱安的完整传记。
作者乔丽华根据采访朱安母家后人、台门老街坊,实地勘查采访,钩沉众多历史资料,搜集各方面人士的回忆,运用报刊资料、回忆录、文物、生活等资料,追溯了朱安69年的人生轨迹,披露了鲁迅与朱安婚姻与生活中诸多鲜为人知的生动细节,探讨了她对鲁迅的影响,更难得的是,让我们依稀听见了这样一位女性的无声之声。
▲《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书影
本书出版后,得到诸多学界前辈的肯定,有些学者则指出朱安对鲁迅的影响至为深刻:
陈丹青曾说:“我有一个看上去有点儿过于大胆的想法:鲁迅生命中的两个女人,朱安与许广平,若论谁对鲁迅的影响更大,不是许广平而是朱安。
正是朱安,使鲁迅体味了封建礼教对人性的压抑和命运的荒诞,断了他的后路,刺激他与传统彻底决裂,一往无前、义无反顾地反抗封建礼教,与命运进行‘绝望的抗争’。”
朱正先生看到这本传记后特意写信给本书作者乔丽华女士,信中说“鲁迅研究已经有八十多年的历史了,却一直冷落了朱安,真是不应该的。回避了她,对鲁迅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完整的了解了”。
钱钟书的夫人、翻译家、作家杨绛先生生前读过这本传记后回信给作者:“朱安最后那一声凄惨的呼号,实在动人怜悯。常言‘一双小脚三升泪’,她却为此成了一件无人珍惜的‘弃物’!这本书定能成为常销的畅销书。书此为券。” 有趣的是,“书此为券”四个字,杨绛先生还在下面加了点(即着重号)以示强调。这是杨绛先生对作者以及这本第一无二传记的肯定与鼓励。
▲杨绛先生读后写给作者的信
本书穿插多幅作者实地拍摄的照片和手绘布局图,刊用的朱安的书信及照片,绝大部分珍藏于北京鲁迅博物馆,其中有些从未发表过。
书 名:《我也是鲁迅的遗物:朱安传》
作 者:乔丽华 著
出 版 社:九州出版社
书 号:978-7-5108-5411-8
出版时间:2017年11月
定 价:48.00
分 类:畅销·传记
也有研究者围绕鲁迅与朱安婚姻中的一些问题,提出种种疑问……总之,在鲁迅研究的领域,就像周氏兄弟为何反目始终是个未解之谜,鲁迅与朱安的关系也是个道不尽的话题。
本书的出版提供了更多的资料,更广的视角,不管是作为鲁迅研究、大众猎奇还是文学欣赏,本书都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佳作。
成了,鲁迅,一个,许广平,这样,先生,也是,女性,遗物,一生
下一页
下一页